“大司马,翁主,你们可回来了。”笑闹间到了家门口,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转的张宝一见到他们就有了主心骨,急忙说道,“有件事你们最好心里有个准备,家里……来客人了。”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魏无恙率先开口:“是谁?”
“是我!”
张宝还没来得及答话,一道苍老中含着沙哑的声音适时响起。芳洲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身穿半旧绸衣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口。
她的脸上爬满皱纹,腰身臃肿,看不出实际年龄,但看着比四旬有余的刘蝉衣要大上不少。
“无恙,我终于见到你了,这几千里地可真难走啊。”
魏无恙没有因为老媪的话动容,声音反而有些冷,面上多余表情都欠奉:“你来干甚么?”
老媪眼泪瞬间落下:“无恙,你别这样,你一走就是一年多,我想你,所以来看看你。”
“想我?”
魏无恙猛地上前一步,眼底的浮冰能将人冻住,说出的话更是凉薄:“银子又花光了?我拿命挣的一千金,一半敬献给陛下宠姬,一半给了你,不到一年你就挥霍一空了?”
“哪有……”王媪眼神闪躲,不敢与他对视。
魏无恙心中越发笃定:“想要银子是吧,那就从我尸身上踩过去!”
“你……”王媪没料到魏无恙对她会是这副态度,愣了半晌,忽尔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魏无恙,你没良心,跟你那个杀千刀的阿翁一样黑心烂肝,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容易么?你就这么对我?”
“?呵呵。”
魏无恙悲凉地笑了,深若寒潭的瞳仁没有见到亲人的一丝喜悦,嘴角微微上挑,讥诮又感伤。她把他抚养到十岁就一脚踢给生父,十年里他受尽白眼与嘲讽,到了生父家的两年又受尽奴役跟屈辱,在刘嫮之
前,有谁把他当人看过?若不是她,不是赵破虏,不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们,他的心到现在都还是冰的。
跟他讲良心?他两次讨伐河西,拿命搏回的豪华府邸和金子连芳洲都没有份,全给了她,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王媪见自己坐在地上半天也没个人来扶,哭得更大声了。
“你现在发达了,自己跟小浪蹄子在边关过快活日子,把我老婆子一个人扔在那豪华坟墓里,你不孝啊,小心天打雷劈。”
“你说谁是小浪蹄子?魏无恙眯眼,凌厉的样子好似要吃人。
王媪吓得瑟缩,不敢看他,偷偷瞟了一眼芳洲,心里的火顿时就窜起来了。哪有郎君和君姑吵架,人媳站在一边看热闹的,瞧她那小脸绷得哟,这是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意思?
“除了她还有谁?她不过是个挂名翁主,值得你放着阿母不管,把她捧在手心里当宝?”
“她是我的妻子,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把她当宝把谁当宝?”魏无恙毫不领情地怼了回去,王媪傻眼了。
“苍天呐,你不开眼,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凭什么白给这小妇?”
“住嘴!”魏无恙气极,高声吩咐亲兵,“把她的东西收拾一下,马上安排马车送她回京。”
“表兄,不要啊。”眨眼功夫一道粉色人影就奔到近前抱住魏无恙,“你知不知道姨母为了能见上你一面,这一路上遭了多少罪?狗不嫌主穷,儿不嫌母丑,表兄你不能这么绝情。”
她的眼泪蹭了魏无恙一身,他不觉感动,只觉厌烦无比。这个姨母家的女儿绿珠惯会伪装,其实同她母亲一样,最是势利不过。姨母不过嫁了个地方小吏,就恨不得鼻孔长到天上,在母家人面前颐指气使,幼时的他没少受她们的气。
魏无恙轻轻一震,绿珠双腕一阵发麻,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你来干甚么?”
王媪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将外甥女护在身后:“是我让她来的,你有什么不满冲我来。”
“正好,懒得我一个个收拾,亲兵,把她们的东西一起搬出来。”
“魏无恙,你竟敢这样对待亲母,你枉为人臣,良心被狗吃了,我要到陛下面前告御状。”王媪指着儿子,颤声骂道。
冷眼旁观半天,芳洲把这两位不速之客的秉性摸了个七七八八,这才不紧不慢地开腔。
“无恙,君姑远道而来,一路车马劳顿,想必很是辛苦,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今晚就让她们在这里住下,我这就命人去收拾客房……”
王媪嘴唇一撇,自顾打断她的话:“不用了,我看后院那间屋子就挺好的,我和珠儿住在那里就行,那里的衣裳珠儿也都喜欢,这一身穿着就很好看。”
芳洲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穿着她粉色罗裙的绿珠,后者的脸涨得通红,原来她也认出了她。呵,人生何处不相逢,魏无恙的“家眷”居然是她。
“君姑,那是我和无恙的卧房……”
“哟,翁主刚刚还说得那么好听,怎么让个屋子就推三阻四的,到底还是年纪小,不懂事啊,哪像我们珠儿,温柔体贴又大方……”
“还有完没完了?”魏无恙牵着芳洲的手越过众人,“爱住就住,不住就滚。翁主开恩让你们留下,别给我蹬鼻子上脸。”
王媪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家她儿子说了不算,发号施令的还是这个小浪蹄子。
“后院那间是我和翁主的婚房,谁也别想惦记。阿母,你并无诰命在身,见到翁主本应行礼,是翁主大度不和你计较,但在外舅面前绝不能如此,他身份尊贵,不容轻慢。至于绿珠你,就更不用说了,见到翁主和外舅必须跪拜。”
魏无恙放下狠话,拉着芳洲回了后院。
“腓腓,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我一定尽快将她们送走。”
“无恙,你别这么说,她是你阿母,我不会跟她计较的。”
芳洲两世都受过良好教育,举止得体,进退适宜,她的一举一动无不在诠释“涵养”二字。
王媪的泼辣魏无恙从小看到大,以前不觉得有什么,今天在芳洲面前却是难堪得要命。他与她的出身本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虽然通过自身努力赢得至高无上的荣誉,可是母亲这么一闹,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粗鄙不堪,在她面前简直就是相形见绌。
人跟人终究还是有差别的,所以高门大户都讲究门当户对。
芳洲觉察到他的失落,与他十指交握:“无恙,谁也没有办法选择出身,但命由己造,境随心转,你就是最好的例子。不是谁在你那样的境地都会有今天的成就,你不应该妄自菲薄,在我面前更不需要如此。你是我的大英雄,我是如此崇拜你。”
“真的吗?”魏无恙将信将疑。
见他好看的眉头拧成一条线,芳洲举着小野兔的两只前爪逗他:“比珍珠还真,阿兄,阿兄,好阿兄,别苦着脸了,来,笑一个呗。”
魏无恙一把将她拥在怀里:“小犊子,你
为什么这般好!”
“那当然啦,我不好能入你魏大司马的眼?”
小野兔被两具躯体挤得白眼直翻,从芳洲怀里使劲挣脱,三蹦两跳跳到魏无恙头上,那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魏无恙居然没有生气,让亲兵给它修了木笼子,还要每天准备菘菜叶子给它吃。
芳洲见了直摇头,昨天还“剑拔弩张”的一人一兔,今天就好得像亲兄弟,这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
第86章
三更,芳洲幽幽转醒,发现身边床铺居然是空的,魏无恙不知所踪。她披衣起身,走到廊下,借着月光发现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正望着不知名的角落出神。
八月天秋意渐浓,更深露重,他穿着一件单衣,就那么笔直站着,高大的背影显得孤独又落寞。芳洲心上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搓揉,既疼且酸,为这个风露立中宵的男人潸然泪下。
他是战功累累的大英雄,也是一个渴望亲情而不得的“孤儿”。
他终究还是在乎王媪的,要不然当年她送他去魏家,他不会气得摔了玉钩,哭得声嘶力竭,追在牛车后面跑掉了两只草履。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孝。面对父母,没有人可以真正超然,洒脱如魏无恙,也不例外。
擦干眼泪,芳洲悄悄往回走,边走边暗自做了决定,为了不让他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不管王媪怎么对她,她都会一力忍让。
熟悉的脚步声朝卧房而来,芳洲连忙跑回床上躺好,装作熟睡的样子,魏无恙撩开被子带来一丝丝寒气,想都没想,她就像往常睡梦中那样贴了过去。
他的身子果然凉嗖嗖的,她手脚并用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用自己的怀抱温暖着他。魏无恙怔愣,忽然发狂地紧紧回抱她,力道之大勒得她的腰身都要断了,但她一声都没吭。
“腓腓,这世间果然只有你最好。”
芳洲不确定他是否知道自己跑出去偷看他,仍旧闭着眼睛假寐。魏无恙把她平放在床上,从头发丝到脚趾,逐一亲吻,虔诚得像在膜拜天神。
她被他亲得晕头转向,檀口里不自觉地逸出细密的娇吟声,魏无恙听得情动,一个挺身冲了进去。
“啊……”
芳洲完全没有准备,短促地叫了一声,被她一叫,魏无恙险些就交代了。
“小犊子,我爱你!”
男人用嘴唇和身体倾诉着对妻子源源不断的爱意,轻柔、舒缓、耐心十足。
……
缠绵大半夜,魏无恙整个人焕然一新,他笑着在熟睡的小人儿唇上印下一吻,随后轻手轻脚起床来到院子里活动拳脚,这是他坚持了多年的习惯。
“表兄,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早起。”
院门口,身穿粉色罗裙的少女娇羞一笑,恍如他的小犊子。魏无恙愣了愣,定睛细看,这才发现她穿的居然是芳洲的裙子。
这可是他托人千里迢迢从丰京带回来的云锦料子,给芳洲做了这件粉罗裙,她宝贝得什么似的,一年也舍不得穿上两回,居然被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裹上了身。
东施效颦,可笑至极。
“把裙子脱了。”魏无恙冷冷开口。
“什么?”绿珠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禁抬头去看对面的人,但见他薄唇紧抿,一脸冰霜,不像开顽笑的样子。
“在、在这里?”
绿珠倏地红了面皮,低下头,窃喜。没想到魏无恙口味这么重,居然喜欢白日宣淫,户外苟合,他的翁主妻子可还在屋里睡着呢!
“表兄,人家还是第一次,你可一定要怜香惜玉啊。”她一边伸手要解衣裳,一边羞答答申明。
“呵呵。”魏无恙轻轻笑了一声,眼底黑云翻滚,面上嘲讽之色十分明显,“怎么,想将我“家眷”之名坐实?”
绿珠再傻也听出了他的不屑,愤恨叫道:“不是你让我脱裙子的吗?”
“我是让你把翁主的罗裙脱下来,这件裙子不是你能肖想的。”
“明明翁主已经说不要了,随我处置,你现在又想要回去,你们这么耍我有意思?”
魏无恙皱眉:“翁主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不信你可以问姨母。”绿珠指了指魏无恙身后,躲在假山处听壁脚的王媪。
绿珠垂下头,十分难过的样子:“表兄,我知道我不配,但我是真心喜欢这件裙子的,所以翁主一说不要我就自作主张留下来了。我还听说这料子是你托人从丰京带回来的,像云似霞,这么好的衣裳,翁主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王媪早已满脸怒容:“还能有什么原因,不是嫌弃我们珠儿,就是奢靡成性。”
“魏无恙,你有银子给那小妇糟践,就没有银子给阿母花,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咔嚓——”
魏无恙一拳砸在身旁树干上,一棵几人高的小杨树应声断为两截,王媪与绿珠皆吓了一跳。
“我说过,不要再让我听见“小妇”二字,翁主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你的儿媳。”
他的五指皮肉外翻、鲜血淋漓,光看着就令人感到恐怖,但比手更恐怖的是他的眼神,冷冽如刀,刀刀致命。
王媪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一想到他是为谁这样心里越发堵得慌:“我哪有这么好命,担得起这么大架子的儿媳哟,哪有君姑起床了,人媳还赖在床上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