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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话都说,投身莫投男子身,百年苦乐由她人,想来是不错的。
    得了长公子的下落,家主带着边峦出门,彻夜未归。齐寅辗转难眠,睁着眼挨到天亮。他甚至都不敢设想家主会如何在外人面前介绍边峦,她会说‘这是我的夫郎’吗?她是否舒展眉头,在人定后的静夜中与他拥吻,行妻夫之实呢?她们如今的情感仍不减年少吗?这么多年与他同榻而眠、手足相抵时,家主的心里莫非装着另一个人吗?
    原来家主心里爱着的,竟然是边峦吗?
    这么多年,齐寅从来都不在意北堂岑在外头应酬,今天点两个唱的,明天赏几个舞伎。他知道那都是场面上的事儿,外头抛头露脸的男子不干净,从未有过一个卿娘把他们当真,即便是红郎君也如同春花,枯了一茬还有一茬。真的让齐寅在意的只有边峦,彼时他因幼子失落而受家主冷待,边家随着他母亲的阵亡逐渐颓丧,败落于一息之间。如果那时能将他除掉就好了。
    ——如果从未有过这个人就好了。
    “兄长?兄长,您这是怎么了?”
    灵与实蓦然一动,神识艰涩,齐寅回过神,看向自家妹夫,笑着摇头说‘无事’。雪胎捧茶来给他喝,七窖的白毫茉莉最能安神,入口润泽,昭彻如玉之在璞。齐寅为自己的恶毒与忌恨而暗自心惊,心头诡异地一跳,迅速打消了这样的念头。他并不真的希望边峦去死,他羡慕边峦,觊觎他所有的一切,恨不得取而代之。他绝不是那种搅家的毒夫,只不过是忧心长公子归府以后,他该如何自处罢了。
    “他该是在想你嫂娘。”老郡公吹去茶汤上的浮沫,语气淡然地问询道“听说关内侯膝下贵子终于有消息了?”他挑起一弯浅色的眉眼望着齐寅,笑道“二十的孩子,也该配人家了。关内侯有脸面,满京城供她挑,但要我说,你许姑母家的女娘们就很好。儿大须避母,你要多为家主尽心,知道吗?”
    父亲是诚恐把长公子接回来,生父在跟前得脸,三天两头给他惹气受不说,萧条的边家也能扶摇直上,遂叫他等公子的黄册一入府,便赶紧配个人家迁出去,省得令边峦得了家主的心。齐寅垂下眼帘回避老郡公的视线,抹了抹衣衫上细碎的褶皱,缓缓开口道“侯姎严肃敦笃,平日里大是大,小是小,无人胆敢冒犯威仪。她一贯是为人做主的,只要我待得长公子好,不怕侯姎不疼,不怕公子不孝。”
    房内静了一阵,姑爷闭口不言,脸上变颜变色。齐寅从来驯顺服帖,性子温和,家中其他长辈常常夸赞他懂事,老郡公听这句话,先是一怔,来回咂么两遍才意识到齐寅这是同他推脱,忤逆他的意思。这孩子本就犹犹豫豫的不堪成事,如今又被情爱绊住了脚。北堂女柔声细气地同他说两句话,他便鬼迷心窍似的什么都应下,竟同意将北堂女与前夫的孩子放在身边。
    “边姓侍人为小,关内侯的儿是他主子,孩儿该认你这个正头先生做父亲。你说关内侯平日里大小分明,她既是去认亲,何故只带仆侍,不带正房?我只恐怕现在她眼里并没有你。”
    分明是最亲的人,字字句句都紧着他的软肋摁。齐寅动作一顿,缓缓将两手搭在膝上,合拢一处。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顺从了父亲,轻声道“可是她们母子分离那么多年,侯姎断然不会轻易把长公子配出去。”
    “姓,女所生也。夫者,与妇齐也。你是侯夫婿,北堂家的大爷,不论谁是生父,长公子既是北堂姓,就是你的儿,你就做得了他的主。更何况,母父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事关长公子下半生的苦乐,关内侯怎会不应?”老郡公的语气很笃定。他觉得只要择的人家儿足够好,家主就一定会把她的儿抬过去。可昨天日暮她走时是如何说的?她说‘锡林,斑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做母亲的绝不会舍得。
    但仍然,齐寅垂下眼帘,道“是,父亲。儿明白了。”
    过去他所有异样的感知都如同雪隐鹭鸶、柳藏鹦鹉,齐寅意识到父亲永远都不可能像母亲一样爱他——又或许他的父亲从来就不爱他,不然为何当年主动请旨,要将他配给北堂岑?
    彼时的北堂岑刚到京师,从小小的陷陈死士至都尉,一路做到破虏司马,升迁为杂号将军,乃至于战后明堂策勋,论功行赏,恩加上将,拜官封侯。她战功彪炳,极有威信,一呼百应,可比塞王,哪位皇女得了她的支持,就能与身为东宫守阙殿下的皇太女、分封在琼海之南的皇三女分庭抗礼。娘舅与父亲都要为女儿的未来铺路,即便北堂岑以前是贱籍的家生,即便她那无有名分的前夫与她育有一子,只要齐家能有个在她跟前说得上话的人,那就足够了。
    齐家只有辈分徒高,并没有兵权,表姐在明面上恪守本分、敬顺太女长姊,被她三姊打压得抬不起头。太皇与父亲儿时的手足情谊并非全然虚假,娘舅又是太皇旧时无比宠爱的西宫,这一桩婚的好处很多,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必须配给北堂岑。
    那时他还只有十八岁,父亲入宫面圣,他感到又委屈又害怕。此前齐寅甚至没见过北堂岑一面,哪怕是画像都没有。他只是听已为人夫的其他哥哥们议论,一个说‘北堂女现年二十,从前是西北守疆从将边茂松的家生女,自小习得杀人技,做卫犬之用。宫宴上遥遥望见,她行走动势如虎如熊,眼风情态如狼如鹰,西北苦寒之地发迹起家的武妇,一贯也只晓得如何屠宰。她是刀尖舔血的人,整日清醒,浑身全无一个筋节松懈,看人俨如注视牛羊,真是吓死人了。’另一个掩着嘴笑,说‘我瞧北堂女没有见识,先是将白蜀葵澡豆当成糖豆含了,后又把那样沉的金觥端起来当杯使。宫侍头上蝶逐花,她啧啧称奇,浑不知那是乌金纸剪的。夷人称她熊女,确实不错。你看她好怕,我看她却好笑。’
    她该是个怎样粗鄙的莽妇?齐寅想都不敢想。
    次日,指婚的旨意下来,阖府谢恩,齐寅知道自己这辈子定了。表姐做保山,带着侯府送来的礼盒登门道贺,说侯姎坦言与边姓曾育有一子,已病逝了。西北常年战乱,礼数不全,本欲婚配结契,奈何母仇未报,热孝在身,一拖就是四年。如今朝廷指婚,不可推脱。齐家公子出身贵重,虽后配,当为大,边姓先招,然无备案,并为平。父亲闻言欢喜,阖府上下张灯结彩,齐寅只敢夜里躲在被窝中偷偷流眼泪。谁家的儿郎配过去不是给人做结发夫?凭什么只有他做不得,非要配做后婚,一过去就和平夫遥遥相对,那关内侯分明就偏袒旧人。
    三更天时,母亲从书房路过,见他屋内烛光黯淡,人影憧憧,遂迭指弹窗,问‘我儿欲食乎?’他从房里出来,扑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第二天下朝,母亲与北堂岑把臂同行,也不知说了什么,当天下午将作寺大匠便领命来到侯府,大兴土木,修建湖园,令边峦移居别处。
    只有在母亲心里,他才和姊姊妹妹们一样。只有母亲真的疼他。
    “中午摆洗三酒,也快到时候了。”齐寅看了雪胎一眼,后者会意,令抬礼的小厮进门。其实齐寅早就知道父亲偏心,这是明摆着的事,并没有什么可深究的。他配给北堂岑也这么多年了,家主对他很好,人人都说她们少年妻夫,感情甚笃。过去的事情都可以算了,齐寅笑了一下,颔首低眉道“儿准备了一套高桥金马鞍做贺礼。”
    檀香木的马鞍胎,银鎏金片包饰,吉祥八宝纹,间以各色宝石。鞍、马镫、马冠、后球、脖领与肚带都齐全,铮明瓦亮,宝气流转。“还有两块儿碧玺,并些小玩意儿,从库里翻出来的。不多些微礼,送妹夫赏人。”齐寅说话间,雪胎端着文盘,呈上几枚吉祥文字的连珠金戒指、金镶宝蝶赶花纽扣五套与一对儿四两重的变色猫眼碧玺,看得姑爷两眼发直。好碧玺只在西北聚金山有,体大又澄澈。去年齐姜有娠,送了他一颗桃红碧玺,因着是为了透亮烧过的,翻面的边棱容易受损,他爱得什么一样,打了络子戴,平日里用锦帛包了收起来,生怕磕了碰了,今日一瞧,货比货真是得扔。虽早就听说关内侯手里有钱,却不想富裕如此。
    “我又沾哥哥的光了,叫嫂娘费心。”他将碧玺拿起来,对着光细细端详了好一阵才放下,叫小侍收起来。齐寅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别开目光,又对老郡公道“这套马具是侯姎年轻时在和尔吉库得了好马,八尺个头儿一匹狮子黑,一时兴起叫人打的。”说着,令两名小厮将马鞍抬到老郡公跟前。
    刚婚配不到半年,北堂岑便点兵出关,他天天在三圣跟前烧香磕头,布施捐庙,祈求家主武运昌隆,平安归来,不要叫他年纪轻轻地守鰥。北堂岑却是个没良心的,回京第一件事是给战马打鞍子,还兴致勃勃地领他去看。齐寅轻轻叹了一口气,回忆起从前的事情,觉得倒也有趣,笑着说“她妗娘是个武妇,自然希望她日后也能赳赳桓桓,为陛下分忧。”
    “她随你妹妹,哪有那样的本事和体魄。骑马打仗是要命的,也不奢求她建功立业了,做个闲散卿娘,家庭和满,享点齐人之福、天伦之乐,平平安安就很好。”
    父亲的话在他心头猛撞一记,齐寅皱起眉尖,直到雪胎上前给他添了一巡茶,他都仍未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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