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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傻愣在副驾驶座的杨芯,正想办法掩饰她禁不住的侷促难安,侧头回避聂暘的眼光,支额的动作也正好遮住他的视线。
    当然她已经端得住冷淡自持的一面,却要用很大的力气去掩饰内心无法抑止的波动。于是她只能望向窗外,内心晃过许多打招呼的话,想着乾脆淡漠以对,这是自己最擅长的;也或者,她可以跟他笑着聊聊这几年的过往,就像许多老情人一样。可无论哪种,她都无法马上下决心演绎。她满脑子都只能掠过曾有的浮云片段,看似遥远,却因聂暘的出现而清晰如昨。
    「乔乔,我过几天要去考驾照,你要不要陪我去?」
    「乔乔,我想开车上路了,你准备好了吗?」男孩带点狡诈地笑。
    在大学时代就已经考到的驾照,却在多年后,才在美国拿到当地的?
    「要吃饼乾吗?我有巧克力口味的。」眼前突兀地被递来一包年少时爱不释手的零食,她对他轻蹙起眉,没有接过去。
    「怎么?不喜欢了?我刚刚去买菸的时候看到,记得你喜欢,顺手买了一包。」聂暘口吻平淡,将零食收回。「怕胖要减肥吗?还是因为我买的所以不想要?」
    「老了,太甜了。」
    「也是,吃太甜对身体不好,你以前喜欢甜食,现在当了女明星,甜食怕是连沾都沾不得吧。」他放肆地打量她一眼,用着审查的目光。「不过没瘦多少啊,以女明星的状态你可能还不太合格。」
    她不客气瞪他一眼。「现在不流行骨感美女,我是穠纤合度。」她的确不像一票线上女星瘦骨如柴,但也很敬业地保持上镜能看的身材,绝对不致令人非议。何况聂暘从来没有不满意过她的身材,胖了瘦了他一概没甚么感觉,现在纯粹说话激她罢了。
    一种恶意性的,针锋相对。是存心延续当年没吵完的最后一场架?
    「如果你是担心我会丢聂先生的脸,那你就多虑了。聂先生没有跟我反映过这件事。还是......你觉得我需要再多努力减肥.....新老闆?」她摆出公事公办的模样。
    他轻笑了一下。「如果我说你最好再减个五公斤,你真的会照办?」
    「当然,要听老闆的话我才有钱赚。」
    「怎么做?像你当年想上剧团的戏,每天只吃馒头配水?然后弄到快昏倒?」
    杨芯眉角挑了一下。「怎么可能?我当年这样做,被那时的男朋友骂到臭头,说如果我再这样犯神经,就把我关禁闭不准出门,我被吓到赶紧吞了三碗牛肉麵,吃了一顿速食他才肯放过我。减重没甚么难的,女明星手法很多,不过我现在是个爱护健康的成年人,就每天早起晨跑去运动吧。反正我会call经纪人或助理一起水深火热。」
    想到两人愁眉苦脸,杨芯的笑比自己儿子作坏事被发现时还贼兮兮,也不是太在意听到她不避讳提起两人过去,聂暘微妙的表情。
    他语气轻幽:「有记取教训就好。」
    听起来很欠揍的一句话。杨芯忍住翻白眼的衝动,又听他顿了下道:
    「你这几年跟于风合作得默契极佳啊,他帮了你不少吧。」
    杨芯愣了下:「的确不错,但你怎么知道?聂先生还是小葛告诉你的?」
    她之所以没有猜测是聂暘主动打探的,是因为她曾询问过聂先生,聂暘有没有探问过她的近况,他给了否定的答案。
    「一回国就在我耳边交代你的事,不想记得也不行。」
    果然是这样。杨芯不意外,只是这个答案让她想将心中秘密托盘而出的时机延后了。
    聂暘没关心过她的死活,那儿子呢?
    她要怎么期望他能接受那个孩子?说莫名其妙冒出一个私生子,请你一定要认领?不认也不行因为他长得跟你一模一样,你家的财產有一份也是他的。
    她脑海里又闪过这几年演练好几年的台词,天马行空胡言乱语,她最后还是得出一个结论,直接把孩子丢到他跟前不要跟他囉嗦,反正他爸已经认了!
    「如果你真觉得处理我的事很麻烦,你可以跟聂先生反应,不然我出面跟他说,你我都省心。」杨芯说道。
    「的确是挺麻烦的,逼我回国不够,还每天在我耳边叨念说要我去找你。不过没关係,公司的事我才刚接手,挑个熟人熟悉得比较快。刚好你我还蛮熟的。」
    逼他回国.....杨芯凝住呼吸,压下心里不知从何而来的苦涩。
    「事实上,我不是很乐意跟你相处太久,如果可以你还是让小葛全权处理我的事吧。他和我有多年的默契了,聂先生也全权交给他。」
    聂暘唇角勾出嘲讽的笑:
    「我记得我快变成你老闆了,这些事容不得你决定。对我讲话也客气点。」
    客气?杨芯在心里冷笑,淡了语调说:
    「聂家的二少爷,我虽然没啥本事,跳槽还是可以的。这几年谢谢聂先生的栽培,真的换老闆后我怕我不适应公司的新作风,还请你有心理准备。」她这几年没学会的课题,就是跟姓聂名暘的男人客气。
    身旁的男人年少时瀟洒率性的气味淡去许多,变得成熟内敛,与脑海里的他大相逕庭。聂暘长大了,风姿焕发,魅力逼人,但已不是当年不吝嗇对她微笑,热情满怀的大男孩。那样的美好记忆已在没察觉的时光里斑驳。他变了。
    曾携手相伴,相濡以沫的那些年,他总是跟她说:「乔乔,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配得上你了,别想打别人主意。」
    或是:「杨安乔,你这个坏脾气的女人,发甚么脾气?就算发脾气也不要一整天都不接电话啊!」
    记忆中瀟洒写意的男孩,如今有一双眸写满黑夜不见底,吐出的话如霜如冰。这几年他过得甚么日子?如今回国意欲为何,想算清六年前的帐?聂暘有这么无聊?这种情况下,这父子相认的戏码是演还是不演?
    「在想甚么?怎么离开公司吗?」聂暘深幽幽的话从旁传出。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老闆?」杨芯笑得甜美可人,又道:「想想怎么应付媒体罢了,现在我还在聂家手下干活呢。」
    聂暘边开车,只能匆匆一晃她瞬间飘过的微笑。
    无法一眼看穿的笑容,被女演员的身分包装得完美无瑕.....
    「你打算给媒体甚么说法?」
    他真有兴趣?杨芯可不认为,随意说道:「直接示弱再坦白从宽。」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我是最不受关心的人物,童仲业那小子看上的不是我。刚好出了点事被拿来做文章,本来不用出面的,若非怕聂先生.....你爸爸担心,才不得不澄清一下。」
    「你真担心我爸对你的看法啊,怎么当年就没这么在乎我的意见?」
    他态若自然地说起当年之事,害杨芯被口水呛到,咳了两声。
    「我不在乎吗?」她质疑他的说法。
    「记得你登山社外还要参加英文研习社,我叫你不要去,你说我管太多。还有,毕业后你想去找一般上班族的工作,我说你不适合,你说我不懂。你老是跟我唱反调。」
    他的口吻跟聊天气一样好不自在,杨芯听得瞪大眼。现在是想翻旧帐吗?
    「是这样吗?我忘了。」
    忍着反驳的欲望,她简简单单地想结束这个话题。
    聂暘却不死心:「当年你可是为了这些事跟我吵得风风火火,气得两天都不理我,我记得我们是怎么和好的.....是我去你家踹门叫你出来跟我讲,你才愿意理我。都吓到你学妹了。」
    吵得天翻地覆的架杨芯自然不会忘,忍住此刻回报一脚的慾望,她漠然道:
    「不记得了,跟你的事我都忘了。可能这几年在演艺圈太久,演了太多戏,把自己的过去都演到看不清当年的模样,现在都模模糊糊了.......」
    手握方向盘的男人突然来个急转弯,车子似乎略微失控,杨芯紧张地握着头上的手把。
    车内沉默了半晌,聂暘才压低了嗓音,些微曖昧的哑声说:
    「可我记得,你和我的那一切,你爱吃的食物,喜欢的东西,不好的脾气,还有胸前的那颗痣,长在锁骨的下方,上面躺着我送你的项鍊........」
    「够了聂暘!」
    杨芯怒气冲冲,沉声警告。
    「你讲这些干甚么?我不想听,如果你想跟我再吵一次当年的架,我奉陪。当年你叫我不要参加两个社团,我听你的。你说找工作要找自己有兴趣的,我就先从剧团打杂的干起,没有去报到一般上班族的工作。说我脾气坏之前,你何不反省自己的霸道?」
    她已经懒得猜测聂暘是随意聊聊或另有所思,但当年两人的纷争可不是只有单方面的问题。她不好好澄清,导正他的记忆,若是事隔多年他去外面宣传她杨安乔骄纵蛮横,任性自我.......还是已经公告天下良久了?
    想到这里,她火辣辣地瞪了聂暘一眼。
    聂暘反而被她的认真辩驳逗出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你记得很清楚啊,一定是那时就对我心存怨懟了,可惜你从来不肯跟我解释为甚么要这么做。」
    「没有甚么好解释的。」事到多年再跟他说,一切是为了他?
    为了他想学英文只因为他说要出国留学,为了他去赚学费只因为她没钱出国,她想待在他身边,然而他没留下隻字片语就离开了。她从不认为聂暘负她,两人当得上有缘无份这一句罢了。
    「事到如今,说这些都没意义了。」
    「意义两个字,是自由心证的,我可不希望你还在埋怨我。」
    聂暘语调虽平静,却让杨芯听得刺耳。「虽然我觉得说起欠债这回事,你可能要还得比我多。现下我也没想跟你算这么久的帐,只想跟你聊聊以前的事,唤醒你的记忆,也许你就会跟我说,你跟我爸这几年究竟达成了甚么协议......乔乔。」
    不着痕跡,他唤了她的小名,唤得她心头悸动,后头的车猛地狂按喇叭,聂暘瞥了眼将车开往另一个车道。
    他终于说出来意了。直接了当的问话已经不存在他俩身上,迂回婉转的前情提要,是想套出甚么?杨芯敛了心绪,感到胸口窒闷挥之不去,却意外柔和了她方才吵起来的声调,瞇起明媚双瞳。
    「有甚么协议你可以去问你爸。」存心的,笑靨从唇角如花绽放,美不胜收。
    杨芯没有惊慌失措,倾过身对他吐气如兰,眼波流转,镇定如常,浑身上下却是无懈可击,神情净是魅惑,傲骨风姿。
    从杨芯当上女演员后,就在镜中演练各式各样的表情,笑而露齿,傲冷如霜,都及不上此刻似笑非笑,微勾的眼角漾出的醉瀲波光。聂暘曾说明眸皓齿,杨芯不仅当得上明眸,还是双会说话的眼,尤其狭长眼尾轻轻瞇起瞄人的模样,夺人目光。这些年她刻意隐藏,戏里的勾引只能称作矫揉造作,若非恶向胆中生,不欲让聂暘探究心中所思,她也不会不自觉用练就多时的脸面面对他。
    聂云向来是守诺之人,断然不会毫无缘由跟聂暘透露杨宇翔的一分一毫,但不代表聂暘不能自己察觉,聂暘敏锐又细心的艺术家性格比杨芯还严重,说的精准点偶尔龟毛地过份,过去但凡她有点变化,他要嘛看在眼里隐忍不提,相安无事接受了她的改变;要嘛先温情暖语哄骗,再弄点手段,非要逼她收回原本的决定。
    唯有几次严重发怒是她坚守立场,不肯退让。那时两人会陷入一段冷战,直至聂暘妥协或达成共识。
    杨芯是知道的,聂暘看似温柔实则骨子里强硬,对外和煦如阳对她保护慾十足,泪眼涟涟控诉他不尊重她的想法是徒劳无功;大吵一番的下场反而是被他用示弱的手段让她心软,唯独她狠下心十天八天不跟他联络,他才愿意重新思考要怎么处理,而非片面要她接受。
    若非如此,当年他出国前两人也不会十来天不见,再一晃眼,他已登上去美国的飞机,连分手也没说死,隔了个山高水远,六年未见。
    带着点慵懒,更增添她唇畔那抹似笑非笑,掐人心神,她附在他耳边道:「有甚么秘密你可以去问你爸,或是等我心情好再告诉你。再不然,你自己去找出来啊....前男友.....」
    直到退回安全距离,杨芯才醒悟自己气到干了色诱前男友的勾当,脑袋懵了半晌。
    和做事周全的聂暘不同,杨芯心绪复杂时便会脑袋抽风,表现出来的跟脑里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方才莫名其妙对聂暘胡言乱语是一例,现在又莫名其妙笑得跟花痴一样......她的人生还能更艰难吗?......
    杨芯糗得麻木了,自暴自弃后也坦然,事情还能更糟吗?只希望能粉饰一下太平,迷他迷得昏头转向。
    还好,她庆幸地想,现在这世上能让她跟被天雷打一样失态的,大概比她手里的奖座还少。
    她沉浸在惋惜脸面的悲伤中,没注意聂暘因握紧方向盘而泛白的指关节。
    从刚刚见面到现在,若问聂暘这几年杨芯有甚么改变?便是他得承认杨芯将她此面演绎得炉火纯青,成熟不少,几乎毫无破绽。几年前也才目睹过几次,泰半都是她显而易见的情绪,毫不隐藏地写在脸上,何曾有过几次这样令人捉摸不定的神情。
    不要太常让人看到这一面才好啊。
    耳畔忽然一阵清风拂过,是聂阳分心拨了她头发一角,突然说:
    「你还是留长发好看。再用那种表情见于眾人,怕是没多少人挪得走眼光。」
    杨芯心陡然跳开一拍,又听他轻笑道:「适合演狐狸精,妲己或褒姒之流。」
    这句话在杨芯听来就是在取笑这几年被受限的戏路,差点拿手上的包往他脸砸下去,顾及到一出手车子非翻及覆,儿子一夕间变孤儿老妈变寡母,才咬碎一口牙吞了这个衝动。
    狭小的空间开始一段沉默,没多久车子开进某处大楼停车场,聂暘按下解锁键,趁想一溜烟逃跑的杨芯消失前,拋下一句:「杨安乔,你是打算跟我两清,可惜六年前我们话还没说明白。你安我一个负心汉的罪名,自己逍遥快活这么多年,可欠我的你有愧疚过吗?」
    不知是否想使出激将法,聂暘这话是货真价实的指控,背过身的杨芯稍稍顿住身形,再开口却已是不喜不悲,淡然自若。
    「聂暘,当年是谁错谁非都不重要,你也不要生气了。六年来你也没想过找我不是吗?过好我们彼此的日子吧。」迈开脚步,杨芯穿戴上女明星的架势,面容肃然,去跟葛于风会合了。
    直到她身影消失,在驾驶座上的聂暘才吁了口气。回国来第一面,还是吵架了。唇畔的笑却缓缓漾开,眼角馀光瞄到杨芯缓慢的脚步折返,不甘愿的表情。
    他迎视她一脸困窘,强装镇定说:
    「我忘记我是坐轮椅来的......」
    聂暘非常不给脸地笑出声,更坐实了杨芯的困窘,虽想挖洞逃开,但装死是杨芯与生俱来的本能,她保持面无表情,脚步定在原地。
    「我送你去吧。」
    没给拒绝的机会,聂暘为她搬出轮椅,推着她往会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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