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地放声哭泣后,陈平和反而觉得轻松一些。
那个将心封闭的围墙终于倒塌,陈平和像是从牢狱中被释放。
安静片刻、沉淀心情,他起身坐上沙发,将信摺叠起来。
空气的流动像是停滞了,寂静续说着孤寂的心境,
父亲的话在思绪中回盪,话是暖的,手中的信却冰冷、了无生机。
陈平和第一次感受到父亲与自己这么贴近,同时却又是天人永隔。
彷彿伸出手就能触及那一直以来所嚮往的幸福,
却如何也抓不住父亲的手,父子被名为生死的深渊所杜绝。
面对父亲所留下的话,陈平和心中有许多回应想对父亲述说,
但如今没了倾诉的对象,话语找不到出口而纠结,心灵憋屈难耐。
正当陈平和陷入灰暗的思想与懊悔中,此刻的孟翔正掛念着陈平和。
或许是宇宙中的能量,又或者是友情、是爱情、是思念的传递,
两人心有灵犀,从陈平和幽冷的心房中溢出一丝暖流。
这一丝暖流令陈平和临死的心再次悸动,他回想起孟妈今早的话,
那些美好的回忆、孟翔的笑容、孟家的温情,取代了心中的悔恨。
窗外的云层渐散开来,暖阳穿透玻璃窗,和煦地洒在陈平和肌肤上,
阳光照出飘散于空气中的尘埃,如此悠然地飘浮,让人心都静了下来。
陈平和推开父亲的卧室,狭小的空间只放了一张木床、一个抽屉式衣柜。
陈烽烈基本上是睡在客厅沙发上,这房间几乎不会有人进入。
房内有些潮湿,飘着像是旧报纸的味道。
床边摆着陈烽烈的拖鞋,木製床柜的表面斑驳、龟裂,一床凉被叠放其上。
那个衣柜陈平和从来没碰过,如今陈烽烈已经走了,
早晚都是要整理父亲的物品,陈平和一层层拉开察看。
衣柜里摆放着几件白色棉质内衣,有些微微泛黄,
有摺叠摆放整齐的,也有随意塞进衣柜的。
陈烽烈是怕热的大陆北方人,柜中只有一件起了毛球的长西装裤,
其馀的衣物都是短袖短裤。
除了衣物外,还有一些零散的小杂物、一罐风油精、痠痛软膏、几枚硬币。
最下层的抽屉中有一个方型铁盒,陈平和拿起来轻摇两下,感觉像是纸张。
费了点力气后,终于将铁盖打开,里面收藏着一小叠约二十张的相片。
陈平和翻阅了那些照片,都是自己幼年时的相片,
那时候的他,笑容是如此纯真、灿烂。
其中有一张合照,是陈家三口的合影,
这也许是一家人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唯一证明。
盒底放着一本存摺,陈平和以为是换摺的旧本,打开一看,
里面竟然还有将近五十万的存款。
陈平和的生母离开那年,向陈烽烈讨走三十万,
而陈烽烈将剩馀的积蓄留给了儿子,无论是做为紧急备用金、创业基金,
或是给陈平和将来成立家室,都能用到。
父亲留给孩子的最后一点温暖,顺利传达到陈平和心田里。
孟翔在吃年夜饭时,心中无法抑制对陈平和的牵掛,
在家族欢乐的气氛中,孟翔凝重的表情与整个画面格格不入。
虽然孟翔很想留在陈平和身边,但为了年迈的爷爷奶奶,
孟翔还是选择孝敬长辈,毕竟一年就这一次大团圆。
过年若不回家团圆难免失礼,但孟翔的心却不在这里。
孟爷爷年轻时经营加工厂及海外贸易,财富相当可观,
家中有四间客房,更有两位帮佣照顾这对老夫妻。
每当过年时,孟家人便会回老家聚餐、共度一宿。
为了不影响孟爸孟妈的心情,孟翔等到吃完团圆饭、家族活动告一段落后,
隔天早上才跟孟妈说陈平和家里的现况。
原本是要吃完中餐后才返程,但得知了陈平和的情况,
孟爸实在放心不下,早上九点多就带着一家人开车回家,到家时还不到正午。
幸好前天晚上在陈平和家时,孟翔有打电话回家报平安。
才回到家,孟翔马上从来电显示中查询陈平和家里的号码,
但是回拨后却没有人接听。
没得到回音,孟翔更是心及如焚,所有可怕的情况都浮现眼前。
孟翔火奔到陈平和家楼下,才发现一楼没有门铃。
想要大声叫喊陈平和,却又怕打扰邻居,只好放低声量,
低声呼叫几声后没得到反应,孟翔只能坐在门口等待陈平和出现。
陈平和经过昨日一整天在家沉淀,整理了心情和思绪,
感觉已经可以面对父亲离开的事实,便前往医院处理后事。
向柜檯护士打了招呼,为陈烽烈急救的急诊医师随后现身。
见到家属如此年轻,又孤身一人前来,医师的表情很是讶异。
「弟弟,你是陈烽烈的家属?」
陈平和点头,「我是他儿子。」
「没有其他家长陪同你吗?」
神情淡定地面对医生,陈平和表现得格外稳重,「我是唯一家属。」
医生向陈平和讲述陈烽烈的死因,主要是因为心情起伏太大,又大量饮酒,
加上天气寒冷、体质虚寒,多重原因造成心脏猝死。
陈烽烈年事已高,本身又有许多慢性疾病,平时就欠缺心血管方面的保养,
而陈平和两个多月没回家,改过自新的陈烽烈既担心又难过,
一时太过气愤自己,选择回去喝酒消愁,却造成了悲剧。
走在通往太平间的廊道上,陈平和每走一步,肩头上就增加了无形的重量。
见上父亲一面,陈平和望着眼前这张面孔,
他知道这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可是对此人又有种陌生的感觉。
陈平和好像从来没这么仔细看过父亲的脸,许多细节在这一刻才观察到。
他真的走了吗?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这种感觉很不实际,原来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又短暂,不过就是一口气。
陈平和只差一步就能重获自己的父亲,
可是如今他父亲却静静地躺在那里,永远不会起来了。
陪同陈平和的护士在一旁望着这位失去父亲的男孩,
眼神中充满伤悲与同情,谁都不忍心看着这样的场面。
想起父亲信中的话,陈平和鼻头一酸,撇头凝视地板。
「爸,一路好走。」
了解完后事的处理办法,陈平和慢步走回家,一路上默想了许多事。
远远望见陈平和归来,孟翔快跑向前,紧紧抱住陈平和。
「你去哪里了!我好担心你!拜託不要吓我!」孟翔的声音颤抖着。
陈平和顺了顺孟翔的发丝,「别哭啦,我去了医院一趟。」
孟翔缓和了一下,但还是有些啜泣,「我以为...你想不开。」
仰天一笑,陈平和的表情像是被孟翔打败了,「你也太会乱想!」
「有什么办法!又连络不上你!」孟翔再次紧抱陈平和。
陈平和轻叹一口气,像是叹出了心中的鬱闷,
他将孟翔收入怀中,侧脸贴上孟翔后脑勺,「我不捨得离开你,不会想不开。」
两人上了楼,陈平和让孟翔看了父亲的信。
多愁善感的孟翔自然是要痛哭一场,
毕竟这封信是足以融化陈平和这位硬汉的强力催泪弹。
受孟翔情绪的影响,陈平和也悲伤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明明就可以过上全新的生活,可是却...」孟翔转头看陈平和。
见到陈平和流泪,孟翔的心更痛了,「哭出来就好,都发洩出来。」
走到孟翔面前,陈平和额头靠上孟翔肩上,虽哭声低沉却是岔气地痛哭。
陈平和的伤痛赤裸地传达给孟翔。
孟翔告诉自己不能放声哭泣,否则会让陈平和更痛苦难受。
他一手扶着陈平和的头,另一手抚慰着后背。
「要是我没离家,只要我有回家一趟,爸就不会走了。」
「平和,你不要这样。」孟翔哑声地说。
「如果我能早点看到那封信,事情也不会...」陈平和跪坐地上。
孟翔也屈膝直视着陈平和,双手紧抓陈平和双臂,「这不是你的错。」
「他的最后一面我都没见到,就连他走了我也不知道...」
陈平和深喘两口气,语气平稳了一些,「我这个儿子真没用。」
孟翔已经到了极限,他奋力抱住陈平和,还是哭出了声音。
孟翔的哭声转移了陈平和的注意力,
他反而更专注在哭泣的孟翔身上,心痛的感觉意外地渐渐淡去。
「对不起,让你哭得这么伤心。」
孟翔摇摇头。
随着时间经过,两人情绪缓和了下来。
「平和,我们回家吧,我妈从中午就在煮年菜等你回去吃。」
陈平和用衣袖拭去孟翔和自己的泪水,「好,回去吧。」
回到家才四点多,但孟妈已经备好所有食材,
电锅、汤锅、烤箱都传出阵阵飘香。
孟爸孟妈见到陈平和都松了一口气,一如往常地寒暄问暖、热情迎接。
经过早先的宣洩,陈平和的心情好了许多,
与孟家人的相处都回復往日里的自然。
男孩们回到房间等待晚餐,孟翔拿了自己的一套新衣给陈平和。
「大概六点才要吃饭,你先去洗个澡,换上新衣。」
陈平和接过新衣,「这么早就洗澡?」
「你从医院回来,洗个澡比较好,吃年夜饭穿新衣也合适。」
「除夕不是昨天吗?年夜饭已经过了啊。」
孟翔将陈平和推像房门,「跟家人过年吃饭就是年夜饭!快去洗!」
冲着热水澡,这份暖意从陈平和的肌肤渗透入胸怀间。
餐桌上摆满了年菜,一点也不亚于孟家昨晚除夕夜的菜色。
有经典的腊味饭、佛跳墙、红烧狮子头、清蒸白鯧鱼、绍兴醉虾、
脆皮蜜汁烤鸭、东坡肉、海鲜羹、香菇燉鸡汤、酥炸年糕。
「十样菜!十全十美!大家开动吧!」孟妈开心地端上最后的汤品。
吃在嘴里的确实美味,但真正味美的还是家人之间的真诚与相爱。
有人说美食能抚平伤痛,若是充满母爱的佳餚又能创造何等奇蹟呢?
用爱遮掩所有痛苦、和乐代替愁烦、温情吹散悲伤,
这些大概是一个家所蕴藏的最大财富吧。
饱餐一顿后,一家人边玩牌边看大年初一的综艺节目,
如此有说有笑让陈平和忘却了所有烦恼和苦闷。
那夜入睡前陈平和又对孟翔说了许多内心话。
「虽然我爸他不曾当过一位称职的父亲,但他还是我爸。」
孟翔此刻只想做一个聆听者,细细倾听陈平和的心声。
「其实我不曾恨过他,也许我一直盼着有天能和我爸和好,但...」
孟翔点头表是明白,他轻抚陈平和发际鬓角处。
陈平和闭上眼,淡淡地长叹一口气,「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但这十分之一的好运让我们相遇了。」
陈平和暖暖一笑,「是阿,谢谢你。」
彼此凝视着,眼神的交流比言词更纯粹、率真,毫无隐藏与欺瞒。
经过一段时间,陈平和先开了口。
「孟翔,我可能无法和你考同一所高中了,我想要直升高中部。」
眉间轻轻皱起,孟翔不明白陈平和的想法,「为什么呢?」
「以你的成绩大概会去北部读书吧?
你爸不是建中吗,上次聊到升学,听叔叔的语气像是期望你也能考上。
我本来一心只想和你在一起,都没考虑现实的问题。
但现在我必须靠自己生活,我从小就在这里成长,
继续留在这比较不会有心理上的压力。
而且以我现在的校内排名,如果选择直升高中部能拿奖学金,
进体育班还能参加比赛拿奖金,多少能补贴我的生活费。」
孟翔静静地听着,只能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