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文柏离开京北后的第二个冬季。
“我跟你说话你听着没?”
锅里的水咕噜噜冒出水泡,文柏把一撮挂面放了进去,灶台上开着免提的视频通话里,母亲李自珺看着儿子敷衍侧脸,声音拔高几度。
“你给我把手机拿好!”
“拿着了,”文柏把火关小,笑着拿起手机,“您请。”
“你贺爷爷家的孙女澜澜,你还有印象吗?”
话这么一问,文柏悟出醉翁意,单手打了一鸡蛋,说:“嗯,跟她男朋友在营里打过照面。”
京北熟人圈子说大也不大,文柏大学时候和高博、贺行洲去了次部队训练营,母亲说的“澜澜”的她男朋友,赶巧和自己敌对阵营,是贺行洲手下败将。
他军营里长大,哪里能输给个公子哥,不过是在小舅子面前露个乖。
李自珺皱眉:“男朋友?怀铮,贺伯父不是说分了吗?”电话那头传来窸窣走路声,没多久,父亲文怀铮抖抖手上的报纸,说:“他只说,没订下来,作不得数。”
“听见没?”李自珺拿过手机,端庄眉眼一瞪,“不耽误你跟人家见一面。”
京北那边不知谁走了消息,又或者父亲在南城插着人,他和林知微的事情抖落到了李自珺跟前,这几日找到机会便旁敲侧击他的感情状态,给他安排相亲。
“不见。”手机又被搁到一边,文柏把青菜下锅,筷子搅了搅,“人家女生心有所属,你们别瞎搅和。”
“你还知道别瞎搅和啊,和林家那个什么微?”这句戳到李自珺心窝,身侧文怀铮提醒:“林知微。”
“对,林知微,你跟她……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人家小姑娘不觉得有什么,你作为男孩子的,能不能顾及下女生声誉?”
“当初让你留京北,你不,你说什么来着?要去南城,要搞什么非遗项目,说什么茶产业能兴民,能攻坚,话说的这么漂亮,到现在还当个秘书,搞个招商项目,最后还是算在别人头上的。”
李自珺大多时候脾性极佳,就是当初教书育人时也没个挂脸时候,难为她现在长篇大论地说道儿子,这是真听了难听话。
“妈,我面煮好了,等我盛个面。”说着,文柏拿起瓷碗,半个屏幕看不见他身影。
“是不是待会儿又想说,你要吃饭,下回再视频?”
“嗯,可以的。”文柏端着碗坐好,手机对着客厅天花板,吸溜了一口清汤面。
李自珺被儿子噎住,还想说些什么,文怀铮拿过手机:“文柏,是我。”
“周局长是我的人,这个你知道吧?”文怀铮浸润官场多年,自己的势力人脉要说没发展起来,也枉他坐到今天这个位置。
远在京北,南城几个大家族土皇帝的故事早有耳闻。林福久时任南城的市长时,文怀铮见过几面。贾而好儒,是位商人,更是个有思想的政治家,不过可惜,这样一个人物没倒在时代更迭中,却死在了自家宅院。
一条蜿蜒护城河围起来一座城,一颗参天大树上苍劲有力的枝干架起一户户依附相生的家族。把南城作为仕途起点,文怀铮曾一度觉得儿子自负了些。
周海江是父亲的人,这一层关系仔细想来,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除却当年的盛副市长,空降到南城的官儿,一个是胡懋年,一个便是周海江。
“嗯,知道。”
“跟他打声招呼,下个礼拜直接去市政府办公厅报到。”
父亲文怀铮的决定向来只是通知,对面的屏幕翻转,茶几上的一页报纸划过视线,黑色印刷体圈着张彩色图片,是南城非遗项目启动仪式上,林家代表林知微的发言图,镜头一角,林成慧和林达宏并坐第一排。
“不是要帮你的林小姐吗?在海江身边可够不到这项目。”
李自珺还想说些什么,文怀铮已经挂断,比起儿子的私人生活,他更关心文柏的决心,与其在京北空忧思,索性推他一把。
早晨的清汤面煮的不好吃,文柏怕父亲套他话,调料放的什么都没仔细看清,他长叹一口气,千防万防,父亲竟不问他林知微的事,反而帮他升官。
放之前,文柏一定拒绝,但这是在南城。他点开父亲对话框,打出“谢谢”二字,有点机械,也是父子二人不可言说的默契。
微信上,李自珺还是把贺爷爷孙女的照片发了过来,附带着联系方式。文柏手指轻点正要删除,手心嗡嗡,置顶那一栏出现红点点。
*
浓荫晃荡,惠风和畅。
新年到来前,每月15日,福久茶楼会请来说书先生或戏班演出。
自入秋到初冬,南城林家站在人们讨论的风口,演出为茶楼造势,每月话题热度没下来过。
二楼一间雅座,半开的门一览无余一楼大厅。
胡秋宜喝不惯茶,倒是对茶楼的点心钟爱得很。盘子里还剩最后一块夹心糕点,胡懋年旁若无人地夹起来放到她小碟内,桌子底下,一只尖细鞋头踢到自己裤脚。
长腿一动,那只脚便困在胡懋年双腿间。
“我说,桌子底下动静能小点吗?”林知微放下手中茶盏,指了指旁边林修远,“还有小孩儿在呢。”
雅座敞着门,胡懋年看了眼有些尴尬的胡秋宜,到底收敛起心思,松开力度,朝对面的胡秋宜说:“她都知道。”
虽说出了五服,胡秋宜顶着和胡琇的关系,一直没敢和林知微敞开谈过,现在只觉尴尬,闷头塞嘴里点心,东张西望着躲避视线。
“聪哥,人还没到吗?”
“还有人来吗?章庭礼?”胡秋宜问。
“不是,他去京北出差了。”
“你叫了文柏?”
沉默回答了胡秋宜,她内心竖起大拇指,佩服,这就是old money的底气吗,带情夫来福久茶楼,比夜店包男模都刺激。
文柏到茶楼时,大厅内座无虚席。张聪迎着他上楼,后面的说书人正襟危坐,今日讲的是穷书生与大小姐的故事。
二楼雅座与他上次来时有所不同。
每间包厢门口摆了两个中古架,上面是各式成对的瓷器花瓶,房间间隔处,名家字画就那么挂着,近看,上面的红色印章只在拍卖会见过。
包厢内人齐后,楼下绘声绘色的说书声也进入高潮。
“啪!”
说书人两眉一瞪,手里折扇应声打开。
“却说这穷苦书生,苦读寒窗数年谋得一个官差,到头来,不如这大小姐一句话好使。”
“他怎么想?他不甘心,他实在羡慕。”
说书的抿了一口茶,摇头叹息,仿佛代入着自己,突然,眼睛一亮,继续说道:“老天保佑,就在他感叹出身不济时,他发现啊,这大小姐居然看上自己了!”
“这书生性情刚直,嫁给人当上门赘婿,他直接说了拒绝。”
“可他真的不想吗?”说书人走下台子,折扇一合,问一个男客人:“泼天富贵给你你不要?”
“要!”
……
楼下不少客人嬉笑着回应,文柏不知林知微叫他来的意思,侧头一看,她眼里还泛着淡淡闪烁。
茶盏换新茶,最后端来了一瓶酒。
“把墙上这幅画摘下来送下去。”
张聪授意,那副画很快送至说书人桌台。
说书人抬头看向那间包厢,这画赏的直接,他眉眼展开,得到鼓舞后,讲得愈发激情,手里的案板拍了几拍,滔滔不绝地讲着。
茶楼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听得入迷,像是感同身受这故事,催促着说书的继续讲下一部分。
这故事一直讲到晌午,中途说书人上个厕所功夫,半点没停,口沫横飞地讲完了书生和大小姐的一生。
书生另攀富贵平步青云,大小姐却郁郁而终,不是一个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