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榆星在回溯记忆的同时,赫然想起早上一打开电视就看见气象主播指着身后一大片气候图,播报着近一周的天气概况,她着急地丢掉瀏海上的发捲,没把后半部听完就将电视关了起来,她转头望向窗外那一片艳阳高照,怎么也不肯相信今天会有豪大雨,于是她匆匆出了门,连把伞都没有带。
而此刻回想起这画面的她却只能躲在某间小店的屋簷下,一边望着从屋簷延伸至外头的倾盆大雨,一边想捏死早上那个铁齿的自己。
大约在几分鐘前,程榆星抢在所有人之前打了下班卡,她望着街道上刚下班的人们,眼皮底下是掩不住的疲倦,个个都拖着身子快步走过斑马线、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对街。唯有她上身穿着简单的白衬衫、下身是黑色窄裙、脚踩着跟鞋,一点都没有因为自己的穿着受限,她一路跑,一直到看见与网站图片如出一辙的黄色店面这才停了下来。
从程榆星从容的表情根本看不出来这人方才是一路奔跑过来的,她眼底盛满了欢欣,低头喘了两口气之后,这才抬眸对上眼前的告示牌,接着她瞪大了双眼,脸瞬间是垮了下来,脱口而出的那一声「靠!」几乎是响彻天际。
门口告示牌上头写着「本日已售完」五个大字,让程榆星气得直跳脚。
她今天可是为了吃这家的甜甜圈,拿出毕生最快的效率完成手边所有工作,甚至还推掉了同事的邀约,就连电梯里别的部门的同事刚开口要跟她聊业务部新来的天菜,也丝毫没让她停下脚步,简单说了再见,丢下一句「下次聊」,就匆匆离开了电梯。
这可是她在繁忙的工作里努力坚持到下班的动力,虽然这样看来有些蠢,但她吸了吸鼻子,想哭的情绪居然到达了最高点,有种预感下一秒眼泪就会夺眶而出,但她还是忍住了情绪,因为她可不想成为全台湾第一个没吃到甜甜圈而站在街边大哭的女人。
她叹了口气,忽然想起老闆还硬塞了份报告要她在下班前交到他办公室,她用请一个礼拜的早餐作为交换条件,才好不容易才收买了坐在她隔壁的简薇,然而现在却扑了个空,这早餐叫她怎么请得下去?
而且按照简薇那狮子大开口的个性,肯定是趁着此机会死抓着她不放,要是让她一个礼拜都请个什么贵妇下午茶还是那种一个大盘子装着、份量少又贵的早午餐,她真的打算喝西北风度日了,说不定今晚行李收一收,准备睡车站了。
哀号没多久,天空忽然下起了细雨,程榆星听见包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还没接通,她刚拐头就和一个人撞得正着,那人撑着一把伞,她被伞面撞得脑袋有些发疼,对方下意识询问她有没有怎么样,她摇摇头说了没事,一剎那对上对方清澈的眼眸,眼前的男人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眼里彷彿是一潭清澈的池水,这让程榆星被望得有些不知所措。
程榆星将视线从他的双眸移开,这才看见男人将额前的瀏海高高梳了起来,虽然底下还落了些发丝,但看起来也是乾净俐落。程榆星将压在脑袋上的手放了下来,在对方反覆确认她是否无恙后,他朝她点了点头,便匆匆的走了。
她看见不远处的大楼里有个女人走了出来,她向男人挥了挥手,躲进了伞内,两个人并肩走着,程榆星看着两人渐渐走远的身影,久久无法回神,细雨落在她肩上,她看着那逐渐增大的雨势,一个模糊的身影就这么跌进了她的心间,这让她心里头是闷得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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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榆星揹着书包,慢悠悠地吸着刚从便利商店买回来的铝箔包奶茶,她回想起刚才放学时沉宓光忽然叫住了她,接着看见他往口袋里一阵掏摸,半晌,他抽出一张周杰伦的演唱会门票递给了她。
「一起去看吧。」沉宓光的眼睛瞇成了一条线,从话语听来是难得的雀跃。
程榆星看着躺在手里的那张门票,她轻抚着上头的日期,好像后来的每一刻都因为这串数字而有了意义,她恨不得现在就搭上时光机,让时间走得快一些,转眼就能让她到达演唱会那天。
她弯进巷子里,没多久就到了家,一打开家门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室内只剩下电视机忽明忽暗的灯光,打在母亲脸上。
「干嘛不开灯?」她随手带上大门,拋下个问句却迟迟等不到人接话,也许是电视里头的对话声盖过了她的声音,程榆星不以为意,视线从母亲手里的遥控器转移到电视上、不断来回切换的频道,最后落在了七点的晚间新闻上。
主播以一贯的口吻报导几则她毫无兴趣的新闻,她边喝着手里的奶茶正想走回房间时,突然,画面跳出一串斗大的红色标题吸引了程榆星的注意,主播的语速比方才更快了些,她停下脚步,接着右侧的小框弹出了一段现场直播,直播画面拍到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学校外墙,一条条的封锁线将教学大楼围得扎扎实实。
『为您插播一则即时新闻,一名十七岁就读诚阳高级中学的沉姓高二生,今傍晚至学校教学大楼九楼坠楼,坠落在活动中心二楼平台,学校保全发现时已将男同学紧急送医,急救后稍早仍宣告不治,坠楼原因有待警方釐清。』
由于是即时新闻的关係,报导所提供的资料并不多,但程榆星在听见死者的姓氏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气。
她的脑袋里嗡嗡作响,连手里的奶茶都快要拿不稳,她回到房间,掏出书包里的手机,接着拨通了沉宓光的电话,一声、两声,程榆星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着,她从镜子里看见在檯灯的照射下、自己那张近乎惨白的脸。
「接电话啊!」内心崩溃的情绪,随着尽头的那声「转接语音信箱」几乎让她破防。
她没有等到沉宓光接起电话。
夜里,她辗转反侧,望着床头柜放着沉宓光借给她的那台随身听,怎么也无法闔眼。
直到隔天,当她再次打开电视看见那则新闻时,调查后的资料已然完整,但却也在同时间验证了她昨晚的猜测。
死者的照片从画面中央跳了出来,程榆星看了一眼,整个人彷彿坠落谷底。
儘管脸部被打上了马赛克,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特别是那件曾被程榆星嘲弄道「丢到路边狗也不想穿」的红色上衣、熟悉的深蓝色棒球帽,还有尷尬到不行的拍照姿势,是去年初她跟沉宓光一起去台北的时候,她硬是揪着沉宓光跟她一起合照,好不容易他才答应跟她拍的。
程榆星已经无心再去听主播其馀的报导,那些字句对她来说像是存在于另一个次元一样,所有声音都离得好远好远,而她只能感受到全身的血液逐渐的被抽乾,手指接触到皮肤只剩下令人不安的冰冷、冷得她浑身哆嗦。
她闭上眼睛,耳朵过了半晌才终于又重新接收到了电视机里传来的声音,她发现,她流不出任何眼泪,彷彿失去了所有感知能力,眼底的乾涸就如同她心里被抽乾的那片汪洋,就连岸边的绿意都成了荒漠,怎么也等不到草木復甦的那天。
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就连微弱的气音也同样哽在喉头,好像只要她一张开嘴,就会痛到叫出声来。
她反覆想着自己是不是从没能为沉宓光做些什么,只能任由他痛,任由他在悲伤里反覆打滚,程榆星不知道这一刻,内疚的情绪几乎淹没了她。
她以为自己可以拯救任何人,但后来她才明白,自己救不了任何人。
更救不了沉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