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其野越说,帅帐越静,到最后,除了狄其野自己的声音,整个帅帐是针落可闻。
换句话说,狄其野后知后觉,抬眼去看顾烈,满脸正气地找补,主公是大楚擎天之柱,世人皆知,末将愿鞍前马后,决不让贼人伤主公一毫。
顾烈心底是真的气。
他顾烈苦心积虑,为避免狄其野跟众将起冲突,他专门起个大早上门梳头,还给讲天下局势,就为了不让狄其野跟上辈子一样,一来就鹤立鸡群、语出惊人,众将要么忌惮他要么提防他,遇事身边也没个人能说话劝一劝。
顾烈提前预防,先补上一边天窟窿,回过头,狄其野把另一边天窟窿轻描淡写地就给捅了。
当着满帐子楚军大将,侃侃而谈破楚之计,这何止是年少轻狂,这胆子大得天地都容不下。
前世顾烈积劳成疾,中年起就时常头痛,此刻顾烈就有种头痛这个老朋友已经找上门的错觉。
顾烈看都不看狄其野,问陆翼:你如何看?
陆翼憨憨一笑,拱手道:主公,我只会打仗,您说打就打,您说不打,那就不打,您指哪我打哪。我没什么说的。
什么叫贴心棉袄,什么叫堵心凉风,高下立判。
敖戈。顾烈沉声叫道。
敖戈额上早就沁出了汗,此时被主公一喊,当即单膝跪地,应道:末将在。
顾烈缓缓道:此番攻下蜀州,我大楚已在逐鹿中占得先机。处在这个位置,已经容不得踏错一步,急于行进,反倒会落了下乘。这个道理,你不是不懂,你是太过心急,其源头,在于你昨日战场失机。
他一不发怒,二不责骂,反而让敖戈心中煎熬不已,虎目含泪道:主公,末将知错。
日后,诸位都是我大楚的开国之臣,须知天下不止战功是功绩,管好一方百姓,事无巨细,更是匡扶之功。敖戈,你急于将功补过,那就从收服蜀州开始。天下尚有七州未入我手,何须急于一时?
顾烈这番话,动之以情、诱之以利,敖戈感动不已,登时立下了军令状:末将一定镇守蜀州,收服蜀人,令主公无后顾之忧!
顾烈再鼓励一二,敖戈又誓诺再三,众将凑趣,好一番君臣和合的图景。
狄其野孤立一旁,百无聊赖。
最后姜扬带众将鱼贯而出,狄其野被顾烈留下了。
你不会真让敖戈管蜀州?不等顾烈发话,狄其野好奇地问,他不是一方父母官的材料。
敖戈这次最犯顾烈忌讳的,是他口口声声说忠心,却不知不觉将个人前途摆在了大楚命途之上。
但这并不是眼下急需处理的问题,何况敖戈虽不是经营理事的人才,短期内镇守一方问题不大。
而且身为臣下,狄其野这话根本不该问。
顾烈当没听见,反而问起狄其野另一句不该说的话:擒贼先擒王?
狄其野耍赖:主公,我是乡野小民,不通文墨。
不对,我看你挺通文墨的,不然怎么我切了个桃,你就转身就跑?顾烈闲扯起了昨日旧账。
狄其野居然厚着脸皮道:四个字的,我都学过,五个字的,我就不懂了。再说,断袖分桃这类典故,传出去对主公名声不好,我转身就跑,也是料到定然是一场误会,留一个追回解释的机会。不给主公抹黑。
顾烈点头,装作被说服的模样,又问:哦,原来如此。那龙凤呈祥这四个字的,你既然懂,怎么觉得说出来合适?
狄其野一愣,疑惑道:龙凤呈祥,指吉庆之事。姜扬说青龙火凤都是瑞兽,用在那里,不对吗?
他是想说,青龙属木,木生火,所以青龙火凤,相携相旺,是吉兆。顾烈思及荆州大营,带笑说起:回去荆州,你见个人就明白,姜扬他们都是被带坏了。
见狄其野还是疑惑,顾烈解释:龙凤呈祥,你所说意思是原意,也没错,但自春秋以来,多用来祝愿夫妇和睦、恩爱相随,所以不该用。你的古董书都是从哪儿看的?
狄其野装作没听见最后这句问话,举起青龙刀仔细看,惊讶道:原来这把刀是丈夫。
真懒得理他,顾烈按住额头,出去!
主公。
主公?
这小子叫主公,多半是有事相求,顾烈用不耐烦地语气道:又怎么?
狄其野真心实意地求教:我昨日骑的那匹马,您知道在哪儿么?
那匹马
他楚王是管马的?
第6章 战马无双
蜀州正值初春,草木繁盛,楚军有堪舆队所制的堪舆台,对蜀州地形了若指掌,扎营选地就相邻阿扎卡草场,将战马们围了数个大木栏,任他们休憩吃草,为拔营回荆做准备。
楚军以荆州水战起家,早些年马匹不足,在陆战上大大吃过几次亏。那时是天下大乱的时局,战马难买,顾烈和手下智囊们绞尽脑汁,砸重金辗转迂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积累出如今的骑兵规模。
去年选择攻蜀,也是因为蜀州多草场,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拿下蜀州,结合荆州出产的黑豆饲料,楚军就能建起多处养马场,稳定战马供给。
但顾烈是如何精心筹谋不谈,楚军战马有什么饲养窍门也可以另议,顾烈和地上那匹拽得二五八万的大黑马大眼瞪大眼,都还在思索一个问题他堂堂楚王,到底为什么要陪狄其野来找马?
狄其野摸摸这匹马的脑袋,拍拍那匹马的背脊,时不时还有马凑过来舔他的手,狄其野回头对顾烈羡慕地感叹:这些战马都很乖。
大黑马抬首打了个响鼻,以示不屑。
顾烈打量着它,颇觉一言难尽。
这匹大黑马膘肥体壮,比草场中所有精心饲育的战马都要高大,连马蹄都比别的马粗上好几圈,单论外形是十分的高大神骏。
顾烈瞧着有两分熟悉,又觉不像。
草场中,就算是受了小伤的战马也都好好站着吃草,而且牲畜天然懂得食草勿尽的道理,将眼前冒尖的鲜草吃得差不多了,就自觉走两步换地方再吃。
这匹大黑马却是懒散侧卧,嚼着身边的鲜草,顾烈注意到数米外的草皮秃了一块,显然是它懒到一直把身边的草皮吃秃才肯换地方。
狄其野看看别人家的马,再看看自己的马,教育它:无双,你别这样。
大黑马扑棱扑棱长耳朵,当作没听见。
你叫它什么?
无双,狄其野回答,天下无双那个无双。威风吧?
还真是它?
前世,狄其野的无双战马以威猛冷峻闻名战场,顾烈本人多次见识过这一人一骑纵横沙场的恣肆模样,他还给这匹大黑马赐过封赏。
受封时,无双高大威武、令行禁止,面对盛大的庆功场面也维持了住了高冷气质,没给狄其野丢面子。
顾烈刚还猜测狄其野是不是换过马,实在不敢想它就是无双。
与其说它威风,不如说是无赖,那侧躺嚼草的惫懒神态活像是村口小霸王,不过,要说特别之处,那就是确实灵性十足,似是能听懂人言,与众不同。
正说着,养马兵提着一桶黑豆饲料过来,看样子是准备给战马们加餐。
说时迟那时快,在看到养马兵的那一刻,大黑马四蹄发力,一咕噜就站了起来,还用后腿不着痕迹地狠踢了身边两匹战马,两匹马委委屈屈地迈着碎步,跑到被大黑马啃秃了的两块草皮那,大黑马则一副威猛刚正的模样,看似不经意地晃到了料槽边,翘首以待。
养马兵走到近前,一看草皮秃了两块,对两匹战马恶狠狠地教训:今天没你们黑豆吃!
两匹战马急得呜呜叫。
目睹无双横行霸道全程的顾烈看向马主。
狄其野掩饰性地假咳了一声,走过去先给养马兵小哥赔了个不是,然后拽着一脸狂拽不服的大黑马出了木栏。
狄其野给无双辩解:其实它平常不这样。可能是外面野惯了,被关起来不高兴。
他们一人一马四只大眼看着顾烈,把顾烈逗得想笑。
主公你笑了。狄其野又像是描述新奇发现似的说。
顾烈奇道:你这话说得跟没见人笑过似的。
狄其野偏了偏脑袋,不置可否,没答话,反而说起:我去哪儿喂马?
此时快近午时,天朗气清的初春天气,风吹起层层草浪,蓝天碧草叫人心旷神怡,顾烈忽然想起一个日后没有机会再去的地方。
他昨日重回此生,至今近十二个时辰,千头万绪,百般思虑,到此刻才轻松一刹。
跟我来。
他们两人一马从草场回到楚军大营,穿过大营西北角,一路往大营深处走去。
无双预感有吃的,安份地跟在二人身后,乍一看来还挺唬人,但走到没人的地方,它就要么去蹭顾烈的手,要么咬咬狄其野的衣袖,自得其乐。
顾烈给它蹭了一手口水,禁不住问:你养的是马还是狗?
无双平常不这样,是喜欢主公,才会亲近。狄其野淡然应对。
你从哪儿捡的这神驹?
偷的。
狄其野说得大大方方,他身后无双也是一马脸的理所当然。
哪偷的?顾烈微微皱眉,地名镇名,或是附近山川,你可记得?
狄其野低笑:主公是要替我上门赔钱么?
顾烈眉头一紧,还未来得及说话,狄其野就补道:你别生气,我是从非要我拜师的人那儿偷的,他想要我的命,我偷他一匹马,应当不算过分?何况这马的原主还不是他。大不了,日后我有了俸禄,派人还他马钱就是。
这话听来,让顾烈更为摸不着头绪,好像狄其野说得越多,越叫人糊涂。
是他教你兵法武艺?顾烈心中思忖许久,才试探着问起。
狄其野当即摇头:虽有切磋,但不是从他处所学。不过,他倒是把我练出了时刻防刺的警醒反应。
那你的兵法武艺是何处所学?顾烈紧抓关窍。
狄其野往无双脑袋上一靠,抬头看天,笑说:说不定我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特来助主公成就霸业?
说话没一句靠谱,顾烈凉凉地看他:你要是武曲星,玉帝的位子怕是坐不稳,你是把天庭搅合散了,遭贬下来的?
狄其野抱着无双的长马脸哈哈大笑。
下坡后,眼前是一条极狭的入谷小道,道旁有兵士把手,见是顾烈带人前来,连忙跪地行礼。顾烈没让他们跟着,与见人之前恢复一副潇洒模样的狄其野复行数十步,转过弯路,豁然开朗。
狄其野眼前一亮。
无双往前一路小跑,冲到矮树边去吃浆果。
这是楚军大营背靠的那座大山入口,四面都是山峰,环成一处绿意盎然的山谷,最奇妙的是除了穿过山谷的那道溪水,山谷南面是一汪活水暖泉,这暖泉不知从地底何处涌出,末端汇入溪水,冷热相汇,泛起湿热的水汽,将整个山谷蒸得水雾袅袅,谷外还是初春天气,谷内俨然已是初夏气候,神妙无比。
顾烈对狄其野解说,此泉名为沸玉泉,蜀州方士说此地地底潜有热岩,故而有温热泉水涌出,是蜀州磅礴气数引来的异景。
生机盎然的山谷很得狄其野的喜欢,他慢步看来,才发觉暖泉边的桃树:竟然生了桃。
不然那日你见了就跑的桃子哪来的,你就没觉着奇怪?
狄其野看看桃树,又看看顾烈,想了想,说:等我打下青州,再告诉你。
他们正说的是沸玉泉边的桃树,但狄其野这话,显然藏了先前的意思。
为何要等打下青州?顾烈问。
狄其野对着他挑眉:主公你说的,我寸功未立,说话没个倚仗,不能服人。
什么人自述身世,还要先挣个军功倚仗?顾烈反问他。
狄其野装没听见,去拽吃个不停的无双。
顾烈看看他,再看看无双,只觉果然是物似主人形。
此地无人,顾烈席地而坐,狄其野和无双拉扯一阵,也坐到了顾烈身边。
山谷间鸟鸣水跃,自然乐章,叫人心生安定,狄其野靠着趴在地上的无双,仍在观赏着山谷峭壁上倒垂的古藤绿树,顾烈面无表情,闭目休息。
不知良久。
忽然,顾烈和狄其野先后跃身而起,霎那间一声铿锵刀剑出鞘,刃光闪动,然后闷声入地。
这一连串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若有第三人在场,恐怕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青龙刀和紫霜剑都深深插在地上,青龙刀不远处飞落着一截蛇尸,紫霜剑的剑尖透过毒蛇头盖骨,将它死死钉在地上。
原来是二人听见蛇嘶,跃身而起,先是狄其野飞出的青龙刀将毒蛇从七寸处砍做两段,顾烈落后一步,赶紧掷出紫霜剑,将蛇头牢钉于地,防止它再暴起伤人。
杀蛇钉头,顾烈教狄其野,蛇死而不僵,斩下的蛇头都可以暴起咬人,尤其是毒蛇,更要提防。
狄其野好奇地看着剑尖下的蛇头:我以为七寸是蛇的要害?
又是书上说的?
狄其野装傻,把青龙刀从地里拔_出来和紫霜剑比了比,点头道:难怪龙凤喻夫妇,这把剑是比我的刀秀气。
我的刀?这就不打算还了?
顾烈懒得跟他打嘴仗:回营。
*
两日后有辞别蜀州的饮宴,因为要带走蜀王,必要的排场还是要给他面子,顾烈把狄其野支去找姜扬,让姜扬教导教导,免得又出意外。
顾烈自己回了帅帐,让近卫去喊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