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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户外,伸出一根晾衣杆,汗衫、短裤迎风招摇。卧室里一张矮木床,有的家庭是席梦思,再加一个衣柜,一个五斗柜,齐全了。走过一扇扇窗,家家户户这般模样。
    筒子楼前头有块大空地,空地再往外是江堤,堤坝外头又是空地,再过去是防波堤和渡口。
    傍晚是最热闹的时候。职工们下班回家了,各家各户炒菜做饭,青椒炒肉丝,香干炒腊肉,锅碗瓢盆乒乓响。
    孩子们全涌到空地上玩耍,女孩们跳绳跳房子,男孩们打弹珠、集英雄卡、砸沙包,叫闹声把太阳吵落江了也不散。
    楼上妈妈们扯着嗓子喊吃饭,孩子们才跟鸡崽似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有个女孩从来不跟我们玩。
    那天我打飞镖赢了别人十张英雄卡,正大杀四方呢,我妈的喊声从六楼降下来,李桥!吃饭!
    我收了卡片,满头大汗地跑上楼。
    跑到四楼,一个和我同岁的女孩站在走廊上。这楼里还没有我不认识的小孩,可我不认识她。
    她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盯着地面,神经病一样啃着右手,她另一只手抓紧裙子,脑袋一下一下抽搐着,不知在看地上的什么东西。
    可地上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张踩进泥里早已褪色的脏兮兮的大白兔奶糖包装纸。
    她脚上拴着一条铁链子。
    我问,你是谁?
    她好像没听见,瞪着眼睛执着地咬手指。
    我说,聋子。
    说完就走。
    背后,她含糊不清地说,你是谁?聋子……
    我说,你干嘛学我说话?
    可她不看我,歪着脑袋拿耳朵对着我,好像她的耳朵才是眼睛。
    我知道了,我说,你是个瞎子。
    我跑上楼去了。
    吃饭时我跟我妈说,四楼新搬来一个女伢子,脚拴起了,是个瞎子。
    我妈叹了口气,说,她不瞎,也不是新来的。她一直住在这里。
    我说,鬼话。我怎么不知道?
    我妈盛着饭,不答话。可能觉得小孩的话不需要认真对待。
    我说,你说她一直住在这里,那你说她叫什么。
    妈妈说,叫夏青。
    我不信,我听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爸接着说,夏青是个宝器。
    用我们江城话说,宝器就是智障,白痴的意思。
    第一章(3)
    ——夏青——
    我们只是时间的载体。
    正如一只玻璃杯盛住了水,才能看见水的形状。我们装下了时间,才能看到过去与现在时间作用在我们身上的变化。
    我们可以是石头,可以是鸟兽,可以是书本,可以是我,可以是李桥,可以是轮船,可以是风铃,可以是烟囱,也可以是郑警官。
    十年前的郑警官很年轻,现在的郑警官,还算年轻。
    郑警官坐在疗养院活动区一张大桌子对面,看我画画。
    现在是午睡时间,其他病人在房间午睡。落地窗外,有风来,花摇树颤。
    郑警官说,你喜欢画画?
    我摇头……
    他说,那为什么画?
    我说,医生让我画。
    他说,我看看你画的什么,风铃、烟囱、船、和一张脸。
    我继续画。
    他说,这张脸是李桥吗?
    我不说话。
    他说,夏青,你能看着我吗?
    我抬起头,眼睛斜去窗外,一只白头翁落在树枝上,我抠着笔,说,不能。
    郑警官说,你知道李桥在哪里吗?
    我说,不知道。
    他说,他从来不和你联系?
    我说,不和。
    郑警官说,护士说,以前撞见过你偷偷在院墙边和人见面,还听见过你在房间里悄悄和谁说话。
    窗外,白头翁飞走了。
    他说,李康仁的尸体捞到了,但李桥一直逃亡在外……
    我尖叫……
    房间扭曲、变形,白头翁缩小、变成鸟蛋,枫树卷曲、发芽,枯叶飞回树梢、变红、转绿,医生护士倒退。
    一个歪着脑袋,斜着眼睛,咬手指的小女孩站在我面前。
    ……
    我不喜欢三角形,尤其是一个角30度的直角三角形。像尖刀。
    30度的尖角,呲,刺穿我的脖子。很疼。不能呼吸。我家门上有风窗,窗棱打了个叉,分成四个三角形,四把刀。
    看到三角形,我就尖叫。
    我不喜欢阴影,阴冷,潮湿,住着水怪。
    有太阳的时候,它们成了晒鱼干,动不了。一旦阴影扩散,它们就泡发开,伸出长长的触手,在床底、柜底、墙角,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蠕动。
    它们伺机而动,等我靠近,立刻进攻,缠住我的脚,把我拖进去吞掉。
    看见阴影,我就尖叫。
    我不喜欢尖叫。
    楼下的小孩子爱尖叫,他们永远不规则地在空地上跑,一会儿加速,一会儿减速,一会儿停下,一会儿出发,一会儿撞在一起。
    他们像一捧弹珠洒在光滑的盘子里,又滚,又撞。弹珠清脆,他们在空地上尖叫。我在屋子里尖叫。
    我不喜欢小朋友。不管是哪里的小朋友,他们看见我就大笑,他们歪着脑袋斜着眼睛,拿石头砸我,说,快看快看,她是个憨包。她是个宝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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