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时人在村子里的房子离庄园大门很近,一片长草坪横穿蜿蜒的车道,从那里抄狭窄的小路过去可以节省很多时间。于是我就走了这条路。快到看守小屋时,迎面跑来的一个男人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是英格尔索普先生。他去哪里了?他准备怎么解释他的不在场?
他急切地冲我打招呼。
“天哪!太可怕了!我可怜的妻子!我刚刚听说。”
“你去哪儿了?”我问。
“登比昨晚留我到很晚,我们聊到一点钟。那时候我发现还是忘记带钥匙了。我不想吵醒家里的人,所以在登比家过夜了。”
“你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我问。
“威尔金斯去登比家告诉我的。我可怜的艾米丽!她这么克己待人——品格如此高尚。她过于劳累了。”
我心里涌起一股反感。真是个演技精湛的伪君子!
“我得赶紧走了。”我说,幸好他没问我要去哪儿。
几分钟后,我敲了敲小屋子的门。
没人应门,我烦躁地一直敲着,头上的一扇窗户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波洛探出了头。
看到我,他惊呼一声。我简单地向他讲述了发生的惨剧,希望他能帮忙。
“别着急,朋友,进来吧。我穿衣服的时候,你重新给我讲一遍。”
过了一会儿,他打开门,领我走进他的房间。他搬来一把椅子,我毫无保留地讲了整件事情,没有漏掉任何场景,哪怕是琐碎的细节。这期间他一直仔细从容地穿戴着。
我告诉他自己被叫醒,英格尔索普太太临终的话,她丈夫的不在场,前一天的争吵,我无意中听到的玛丽和她婆婆之间的谈话片断,更早以前的英格尔索普太太和伊芙琳·霍华德的争吵以及后者的暗示。诸如此类。
我恐怕没能讲得非常清晰,有几次还重复了,偶尔还得倒回去补充漏掉的细节。波洛亲切地冲我笑笑。
“脑子糊涂了吗?不是这样的?别着急,我的朋友,你讲得太急了。你心神不定,太激动了,这样就不自然了。等你平静一点时,我们把事实清楚地梳理一遍,让它更条理化。我们去伪存真,把重要的放在一边,不重要的——噗!”他鼓起那张小天使般的圆脸,滑稽地喷了一口,“吹走!”
“那自然很好,”我反驳道,“可你怎么区分哪些是重要的,哪些不是?对我而言,这始终很困难。”
波洛用力摇了摇头,万分仔细地打理着他的小胡子。
“不是这样的。得啦!事实环环相扣,我们才得以继续下去。下一个事实和这相符吗?很好!我们可以继续了。再下一个并非事实,不行!这就奇怪了。肯定是漏了什么——链条上少了一个环节。我们检查,我们研究。这件小事很难理解,可能是我们忽视了某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那我们就放在这里!”他比画了一个很夸张的手势,“这很重要!非常惊人!”
“好……吧。”
“啊!”波洛朝我猛晃食指,我在他面前畏缩起来。“注意!一个侦探如果这么说就危险了:‘小事一桩,无所谓,行不通,忽略不计了。’这样就全乱了。每件事都重要。”
“我知道。你一直这么跟我说。因此不管跟我有没有关系,我仍然掌握了这件事的全部细节。”
“我为你高兴。你的记忆力很好。你已经如实地向我讲述了所有事实。根据你描述的顺序,我无话可说——这确实令人遗憾!但是我能体谅——你很烦乱。原因在于你漏掉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
“什么事实?”我问。
“你没有告诉我昨晚英格尔索普太太吃得如何。”
我瞪着他。一定是战争影响了这个小个子的脑袋。他把外套精心地刷了好几遍之后才穿上,好像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这件事上了。
“我记不起来了,”我说,“而且,无论如何我都不明白——”
“你不明白?这可是最重要的。”
“我搞不懂为什么,”我大为光火地说,“我只记得她没怎么吃。显然她很心烦,因此影响了食欲。那是自然的。”
“对,”波洛深思地说,“那是自然的。”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小的文件箱,然后转向我。
“我准备好了。我们去庄园吧,现场研究情况。别见怪,我的朋友,你衣服穿得太仓促了,领带都歪了。让我帮你整理一下。”他灵活地重新帮我打好了领带。
“行了!出发吧。”
我们匆匆来到村子里,进了庄园的大门。波洛停了一会儿,面带悲伤地凝视着庄园美丽而广袤的景色,晨露依然闪烁着光芒。
“如此美丽,如此美丽,然而这可怜的一家人却跌入了痛苦的深渊,沉浸在悲伤之中。”
说这话时,他敏锐地看着我。在他长时间的注视之下,我觉得自己脸红了。
这家人家被悲伤打垮了吗?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死亡所带来的痛苦是如此巨大吗?我没有从周围的空气中感受到这些。死去的女人没有得到人们的爱戴。她的死亡是一种震惊和不幸,但人们不会为此而感到深切的惋惜。
波洛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他严肃地点点头。
“没错,你说得对,”他说,“他们好像没有血缘关系。她对卡文迪什一家很善良、很慷慨,可她不是他们的亲生母亲。血缘能说明问题,切记,血缘能说明问题。”
“波洛,”我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想知道英格尔索普太太昨晚胃口如何?我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个问题,可还是不明白这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我们继续走,最后,他说话了:
“不瞒你说——虽然,你也知道,我不习惯在事情了结之前就加以解释。现在的情况是,英格尔索普太太很有可能死于她咖啡里的士的宁。”
“真的吗?“
“那么,咖啡是什么时间送来的?”
“八点左右。”
“那么,她是在八点到八点半这段时间里喝的——一定不会太晚。唔,士的宁是一种快速起效的毒药,很快就会毒发,可能一个小时。不过,像英格尔索普太太这种情况,症状直到第二天早上五点才显现出来:九个小时!不过如果吃得很多,并在同一时间吃了毒药,可能会延缓毒性发作,可很难拖到那个时候。当然仍要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但是,照你所说,她晚饭吃得很少,而且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作!这真是令人费解,我的朋友。尸体解剖可能会发现一些情况。到那时你要记住这一点。”
快到房子的时候,约翰走出来迎接我们,脸色疲倦而憔悴。
“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波洛先生。”他说,“黑斯廷斯跟你说过了吗?我们不愿张扬此事。”
“我完全理解。”
“你知道,目前仅仅是怀疑,我们没有任何证据。”
“确实。这只是以防万一。”
约翰转向我,掏出烟盒,点了一支烟。
“你知道英格尔索普那家伙回来了吗?”
“知道。我见到他了。”
约翰把火柴棍扔到旁边的花坛上,这让波洛难以忍受。他捡了起来,认真地埋了。
“真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
“这种情形不会持续太久的。”波洛平静地说。
约翰一副迷惑的样子,完全不明白波洛那隐秘的预言。他把包斯坦医生给他的两枚钥匙递给我。
“波洛先生想看什么都要为他提供方便。”
“房间是锁着的?”波洛问。
“包斯坦医生认为这样妥当一些。”
波洛深思着点点头。
“这么说他很肯定。那么,事情对我们而言就简单多了。”
我们一起朝发生悲剧的那个房间走去。为了方便起见,附上一张房间和里面主要家具摆设的平面图(见图二)。
波洛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仔细地搜查着,像只蚱蜢一样敏捷地从一件物品跳向另外一件。我守在门口,生怕漏掉什么线索。然而波洛对我的这种自制毫无感激之情。
“你怎么啦,朋友?”他大喊,“你站在那儿像个——什么来着?啊,对了,木头桩子!”
我解释说自己担心会毁坏脚印什么的。
“脚印?亏你想得出来!足足有一个军队那么多的人来过这个房间!我们还能找到什么脚印?得了,过来和我一起搜寻吧。我得先把我的小箱子放下,一会儿才能使用。”
说着,他把小箱子往窗边的圆桌上一放,可用力过猛,桌面松动了,倾斜过来,把文件箱掀到了地板上。
“看看这桌子!”波洛嚷嚷着,“啊,我的朋友,一个人也许住着大房子,可其实并不怎么舒服。”
他说教了一通,继续检查。
有段时间,书桌上的一只紫色小文件箱引起了他的注意,箱子的锁孔里还插着一把钥匙。他拔出钥匙,让我检查一下,可我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这是一把普通弹簧锁的钥匙,钥匙柄上缠了一段绞合线。
随后他检查了我们撞破的门框,相信插销确实坏了。接着,他走到对面通向辛西亚房间的门那儿。就像我说的那样,这扇门也闩上了。
图二
他拔出插销,打开门又关上,反复几次,同时尽可能地避免发出任何声音。忽然,插销上有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仔细地检查着,然后灵活地从自己的小箱子里拿出一只小镊子,从里面抽出一点极小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小密封袋里。
五斗橱上有一个放着一盏酒精灯的托盘,还有一个小平底锅,里面残留着些许发黑的液体。旁边是一个空杯子和一个茶杯托。
我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粗心大意,居然都没看到这些。这真是一个有价值的线索。波洛优雅地用一个手指头蘸了蘸那液体,小心谨慎地尝了尝,做出一副苦相。
“可可——还有——我想是——朗姆酒。”
床边倒着一张桌子,他朝散落在地板上的那些东西走过去。一个阅读灯,几本书,几根火柴,一串钥匙,还有一地的咖啡杯碎片。
“啊,真奇怪。”波洛说。
“我得承认我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你不奇怪吗?观察这盏灯——灯罩碎成两部分,就是打碎后的这个样子。但是看看这儿,咖啡杯摔了个粉碎。”
“呃,”我不耐烦地说,“肯定有人踩过。”
“没错,”波洛说,语气很怪,“有人踩过。”
他站起身,慢慢走到壁炉台前,站在那儿心不在焉地摸着上面的装饰品,一一整理着——这是他内心焦虑不安时喜欢做的小动作。
“我的朋友,”他转身对我说,“有人踩过那杯子,都踩成了碎末,这么做既不是因为杯子里有士的宁,也不是——那样更麻烦——因为根本就没有士的宁!”
我没有回答他。我被他搞糊涂了,可我知道最好别问为什么。没过多久,他打起精神,继续研究。他捡起地板上的那串钥匙,在手上转了几圈,最后选定了一枚闪闪发光的,试着去开紫色文件箱的锁。正合适。他打开箱子,可犹豫片刻之后,他合上箱子,重新锁上,并且把这串钥匙连同刚才插进锁里的那把,一起放进了口袋。
“我没有权利搜查这些文件,但是必须马上行动!”
然后,他十分仔细地检查了脸盆架上的抽屉。穿过房间走向右手边的窗户时,他似乎对深棕色地毯上那摊圆形的、不易觉察的污渍特别感兴趣。他蹲下身,细致地检查着——甚至还凑过去闻了闻。
最后,他往试管里倒了几滴可可,仔细地封好。做完这些后,他掏出一个小笔记本。
“在这个房间里我们发现,”他边说边匆匆地记着,“六点有意思的事项。需要我列举一下吗?还是你来说说?”
“哦,你说。”我急忙回答。
“那好。一、地上碎成粉末的咖啡杯;二、一个锁孔里插着钥匙的文件箱;三、地板上的污渍。”
“可能是以前弄脏的。”我打断了他。
“不会的,因为它看着还很潮湿,而且有股咖啡味。四、一些深绿色编织物的碎屑——只有一两根细线,但仍然能辨认出来。”
“啊!”我大叫,“你放进密封袋里的东西!”
“是的,也可能是英格尔索普太太某件衣服上扯下来的,那样就没什么用了。我们会弄明白的。五、这个!”他极富戏剧性地指着书桌旁边地板上的一大块蜡烛油,“肯定是昨天滴到地上的,不然,一个称职的女佣会立刻用吸墨纸和熨斗把它擦掉。我最好的一顶帽子就曾经——不过这不是重点。”
“很有可能是昨天晚上。大家都很慌乱不安。也有可能是英格尔索普太太自己滴到地上的。”
“你们只拿了一支蜡烛到这个房间吧?”
“是的。劳伦斯·卡文迪什拿着。但他心烦意乱的,好像在那儿看到了什么——”我指了指壁炉台,“都吓呆了。”
“有意思,”波洛迅速说道,“是的,这倒给人以联想——”他的目光掠过整面墙,“不过这么大一片蜡烛油可不是他的那支蜡烛滴的,你也看到了,这是白色油脂,而劳伦斯先生的那支还在梳妆台上放着——是粉红色的。另外,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房间里没有烛台,只有一盏台灯。”
“那么,”我问,“你的推论是——”
对此,我的朋友只给了一个让人气恼的回答,还鼓励我要发挥自己聪明才智。
“第六点呢?”我问,“我猜是可可的样品。”
“不,”波洛若有所思地说,“我本来打算把它归于第六点,可我现在不那么认为了。不,第六点现在要保密。”
他快速地扫了一眼房间。“我想,这儿没什么要做的了,除非——”他盯着壁炉里的灰烬认真地看了好一阵子,“这火还燃烧着——可它灭了。不过说不定——也许——我们看看!”
他趴在地上,灵巧而又万分小心地把炉灰从壁炉扒到挡泥板上。突然,他轻轻地喊了一声。
“镊子,黑斯廷斯!”
我赶紧把镊子递给他,他熟练地夹起了一小片半焦的纸。
“看,我的朋友,”他大声说,“你觉得这是什么?”
我仔细地查看这块碎片。以下是原样复制下来的(见图三):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它不是一般的厚,完全不同于普通的信纸。忽然间,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图三
“波洛!”我大叫,“这是遗嘱的碎片!”
“完全正确。”
我严厉地看着他。
“你不奇怪吗?”
“不,”他正色说道,“我早就料到了。”
我把碎纸片递给他,看着他放进自己的文件箱里,正如他对待所有事物一样有条不紊。我脑子里一片混乱。遗嘱有什么纠纷呢?是谁烧毁的?是那个把蜡烛油滴在地上的人吗?显然是。可是谁也进不来啊。所有的门都在里面锁上了啊。
“现在,我的朋友,”波洛轻快地说,“我们走吧。我得去问那个客厅女佣几个问题——她叫多卡丝,对吗?”
我们走进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的房间,波洛在这里滞留了一会儿,做了一个简短但是相当全面的检查。我们从这扇门走出来,连同英格尔索普大太房间的门,像之前那样一块儿锁上了。
我把他带到楼下的内室里,因为波洛说过想看一看。然后,我自己去找多卡丝。
可我把她带过来时,内室里却没有人了。
“波洛!”我喊道,“你在哪儿?”
“这儿,我的朋友。”
他正站在落地窗的外面,明显是被形态各异的花坛深深吸引住了。
“太美妙了!”他低声说道,“太美妙了!多么对称啊!看那月牙形,还有菱形——多么整齐有序啊,真是赏心悦目。植物的间距也恰到好处。这都是最近种植的,对吗?”
“是的,相信是昨天下午种的。可是,进来吧——多卡丝来了。”
“行了,行了!别妒忌我享受美景。”
“呃,可是这件事更重要。”
“你怎么知道这些美丽的秋海棠不重要?”
我耸了耸肩。如果他决定一意孤行,那就无须和他争论了。
“你不同意?可就是这样的。好吧,我们进去见一见勇敢的多卡丝。”
多卡丝站在内室里,两手交叉垂在身前,灰色的头发在白帽子下像波浪似的鼓鼓地支棱着。她是忠实的老式女佣的典范和代表。
她对波洛持一种怀疑的态度,但他很快就冲破了她的防线。他向前递过一把椅子。
“请坐,小姐。”
“谢谢,先生。”
“你跟随你的女主人很多年了,是吗?”
“十年,先生。”
“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而且是兢兢业业。你很关心她,是吗?”
“对我来说她是个很好的女主人,先生。”
“那你会同意回答我几个问题的。我已经征得卡文迪什先生的许可,问你这几个问题。”
“哦,当然可以,先生。”
“那我就从昨天下午发生的事问起吧。你的女主人和谁吵架了吗?”
“是的,先生。可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多卡丝犹豫了。波洛敏锐地盯着她。
“我的好多卡丝,我需要尽可能充分地了解那次吵架的每个细节。不要认为这是在泄露女主人的秘密。你的女主人不明不白地死了,所以我们必须查清楚一切——如果想替她报仇的话。人死不能复生,但如果这是一起犯罪,我们真心希望能将凶手绳之以法。”
“但愿如此。”多卡丝愤愤地说,“那我就不指名道姓了,这房子里有这么一个人,没人能受得了他。自从他跨入这个门槛,这个家就暗无天日了。”
等她平息怒气之后,波洛继续用有条不紊的腔调问道:
“那么,关于这次争吵,你最开始听到的是什么?”
“哦,先生,昨天我碰巧经过门厅外面——”
“什么时候?”
“我说不准,先生,不过绝对不是喝茶的时候。可能是四点——或者晚那么一点。呃,先生,我说过了,我是碰巧经过,听到里面传来很大、很生气的吵架声。我真的不是故意偷听的,但是——呃,我停在那儿。门关着,可女主人的说话声很尖厉、很清楚,所以我能很真切地听到她说什么。‘你对我撒谎,你骗了我。’她说。我没听到英格尔索普先生是怎么回答的。他的声音很低。但是她接着说,‘你怎么敢这样?我养着你,给你吃给你穿!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这就是你对我的回报吗!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我还是没听清他说什么。不过她继续说道,‘你说什么都没用了。我看清了自己的义务。我主意已定,你别以为我怕传扬出去,或者夫妻丑闻这一套能阻止我。’然后,我感觉他们要出来了,就赶紧走了。”
“你肯定你听到的是英格尔索普先生的声音吗?”
“哦,是的,先生。还能有谁的声音?”
“好吧,后来呢?”
“后来,我又回到门厅,不过什么动静都没了。五点钟,英格尔索普太太按铃要我给她送杯茶——不是吃的——到内室。她的脸色很可怕,看上去那么苍白,而且心烦意乱。‘多卡丝,’她说,‘我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我很难过,太太,’我说,‘喝杯热茶吧,您会感觉好点,太太。”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我不清楚是封信还是一张纸。不过上面有字,她一直盯着它,好像是无法相信上面写的东西。她自言自语着,似乎是忘了我还在那儿:‘这几句话——一切都变了。’她又对我说,‘不要相信男人,多卡丝,他们不配!’我急忙离开了,之后为她送去一杯新沏的浓茶,她向我道了谢,还说喝过之后感觉好些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夫妻丑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多卡丝。要是可能的话,我宁愿保持缄默。’就在那时,卡文迪什太太走进来,所以她没再说什么了。”
“那封信——不管到底是什么了——她一直拿在手里吗?”
“是的,先生。”
“之后她有可能怎么处理那个东西?”
“这个,我不知道,先生。我猜她把它锁进她的紫色箱子里了。”
“那是她经常存放重要文件的箱子吗?”
“是的,先生。每天早上她都带着它下楼,晚上再带上楼。”
“她的箱子钥匙是什么时候丢的?”
“昨天午饭时间丢的,先生,她让我仔细找过。为了这件事,她心烦意乱。”
“她有备用钥匙吗?”
“哦,是的,先生。”
多卡丝很好奇地看着波洛,说实话,我也是。怎么老问丢失的钥匙呢?波洛笑了笑。
“没什么,多卡丝,我的工作就是了解这些事。这是那把丢失的钥匙吗?”他从口袋里掏出在楼上文件箱的锁上发现的那枚钥匙。
多卡丝的眼珠好像快要瞪出来了。
“就是这把,先生,没错。可您在哪儿找到它的?我到处都找遍了。”
“啊,昨天你找的时候那个地方没有钥匙,今天就有了。现在,我们说点别的话题吧。女主人的衣橱里有没有一件深绿色的衣服?”
多卡丝被这个意外的问题给问蒙了。
“没有,先生。”
“你确定吗?”
“哦,是的,先生。”
“这房子里有没有人穿绿色的衣服?”
多卡丝想了想。
“辛西亚小姐有一件绿色的晚礼服。”
“深色还是浅色?”
“浅绿色的,先生;她们说是雪纺绸。”
“嗯,那不是我想问的。还有别人有绿色的衣服吗?”
“没有了,先生——我知道的没有了。”
波洛的脸上完全没有流露出失望或者其他什么表情,他只是说:
“好,我们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你的女主人昨天晚上有没有可能吃过安眠药?”
“昨天晚上没有,先生。我知道她没吃。”
“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药盒是空的。两天前她吃完了最后一包药粉,之后她没有去开药。”
“你确定吗?”
“我确定,先生。”
“那就清楚了。顺便问一下,昨天你的女主人让你在什么纸上签过名吗?”
“在纸上签名?没有,先生,”
“昨天傍晚黑斯廷斯先生和劳伦斯先生进来的时候,发现你的女主人正忙着写信,我猜你不知道这些信是写给谁的吧?”
“我不知道,先生。傍晚我出门了。也许安妮能告诉您,虽然她是个粗心的女孩,昨天晚上都没有收拾咖啡杯,我一不在这儿就出事。”
波洛抬起一只手。
“既然它们还在那儿,多卡丝,请你先不要收拾,我想检查一下。”
“好的,先生。”
“昨天傍晚你是几点出门的?”
“大约六点,先生。”
“谢谢你,多卡丝,我就问你这么多吧。”他站起身,踱到窗前,“我一直都很喜欢这些花坛,顺便问问,这里雇了几个花匠呢?”
“现在就三个了,先生。战争以前我们有五个,那时候这儿打理得就像贵族的花园。您那时候能看到就好了,真是美丽的风景。可现在只有老曼宁、小伙子威廉,还有一个穿着马裤之类的新潮女花匠。唉,真是个可怕的年代!”
“好日子还会有的,多卡丝,不管怎样,希望如此。现在,你能叫安妮来一下吗??”
“好的,先生。谢谢您,先生。”
“你怎么知道英格尔索普太太服用安眠药?”多卡丝离开房间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问道,“还有那枚丢失的钥匙和备用钥匙?”
“一件一件来。说到安眠药,我是通过这个知道的。”他突然拿出一只小纸板盒,是药剂师通常用来装药粉的盒子。
“你在哪儿找到的?”
“在英格尔索普太太房间的脸盆架抽屉里。这就是我的第六点。”
“可是我想,既然两天前已经吃完了,那这个就不重要了吧?”
“也许不重要,可你没注意到这盒子有何特别吗?”
我对盒子做了一番严密的检查。
“没有,我说不出来。”
“看看这标签。”
我仔细地念着标签上的字。“‘如需要,睡前服一包。英格尔索普太太。’没有,我没看出有何不妥。”
“没有药剂师的名字,不是吗?”
“啊!”我大喊,“没错,这很古怪!”
“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药剂师不印上自己的名字,就给病人这么一盒药?”
“不,我从没见过。”
我激动起来,可波洛给我泼了一盆冷水。
“个中原因其实很简单,别得意了,我的朋友。”
只听外面一阵嘎嘎声,安妮就要过来了,因此我没来得及说话。
安妮是个高大的漂亮女孩,明显很激动,也许还带有一种对悲剧的残忍的享受。
波洛立刻换成一种公事公办的轻松口气,开门见山地说:
“我找你来,安妮,因为我觉得你能告诉我一些英格尔索普太太昨晚写信的事。一共有几封信?你能告诉我收信人的名字和地址吗?”
安妮想了想。
“一共有四封信,先生。一封给霍华德小姐,一封给韦尔斯律师,其他两封,我不记得了,先生——哦,对了,一封是给塔明斯特的晚会筹备人罗斯,还有一封,我忘记了。”
“再想一想。”波洛鼓励道。
安妮绞尽脑汁,仍然无济于事。
“真抱歉,先生,我忘得一干二净。我觉得我没注意这件事。”
“没关系,”波洛说,脸上没有任何失望的表情,“现在,我想问你点别的。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房里有只剩下一点可可的平底锅,她每天晚上都吃这个吗?”
“是的,先生。每天傍晚都会送到她房间里,晚上她会热一热——她一直喜欢喝那个。”
“那是什么?纯可可吗?”
“是的,先生,掺了一点牛奶,一茶匙糖,还有两茶匙朗姆酒。”
“是谁送去她房间的?”
“是我,先生。”
“一直都是你送吗?”
“是的,先生。“
“什么时间送?”
“一般都是在我拉上窗帘的时候。”
“你直接从厨房拿过去吗?”
“不,先生,煤气灶总不够用,所以厨师都是在炒晚饭的蔬菜之前做好,然后我就拿着放在弹簧门旁边的桌子上,稍后再送到她房间里去。”
“弹簧门是在左侧吗?”
“是的,先生。”
“那张桌子,在门的这边还是在那边——靠用人的那边?”
“在这边,先生。”
“昨天晚上你几点拿过去的?”
“差不多是七点一刻,先生。”
“送到英格尔索普太太房间里是几点?”
“我拉上窗帘的时候,大概是八点钟,我还没把窗帘都拉上,英格尔索普太太就上来睡了。”
“那么,七点一刻到八点这段时间,可可一直放在左侧那张桌子上吗?”
“是的,先生。”安妮的脸越来越红了,忽然出人意料地脱口而出,“如果里面放了盐,先生,不是我放的。我从来不把盐放在旁边。”
“是什么让你想到里面有盐?”波洛问。
“我看到托盘上有盐,先生。”
“你在托盘上看到盐了?”
“是的,好像是粗盐。我拿托盘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但当我端着去女主人房间时,一眼就看见了。我本来应该拿回去让厨师重新做,可当时我很着急,多卡丝又不在,我想也许盐没放进可可里,只是掉在托盘上了,所以我用围裙把盐擦掉,就端进去了。”
我简直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安妮还不知道自己给我们提供了重要的证据,如果她知道她所说的“粗盐”就是众所周知的致命毒药士的宁,不吓个半死才怪。我惊叹于波洛的镇定。他的自控能力太惊人了。我焦急地期待着他的下一个问题,然而它让我很失望。
“你走进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房间时,通向辛西亚小姐房间的门是闩着的吗?”
“哦,是的,先生,一直都闩着,从来没打开过。”
“那通向英格尔索普先生房间的门呢?你有没有注意到也是闩着的吗?”
安妮迟疑了。
“我说不准,先生,门是关着的,可我不知道是不是闩着。”
“你最后离开房间时,英格尔索普太太在你身后闩上门了吗?”
“不,先生,当时没有,不过我想她后来闩上了。她晚上都会锁门的。就是通向走廊那扇门。”
“昨天你收拾房间时,有没有发现地板上有蜡烛油?”
“蜡烛油?哦,没有,先生。英格尔索普太太没有蜡烛,只有一盏台灯。”
“那么,如果地板上有一大片蜡烛油,你觉得你肯定能看到吗?”
“是的,先生,而且我会用吸墨纸和熨斗清理干净的。”
接着,波洛重复了他问多卡丝的那个问题。
“你的女主人有件绿色的衣服吗?”
“没有,先生。”
“斗篷,披肩,还有那件——你管它叫什么来着——上衣外套,都没有吗?”
“没有绿色的,先生。”
“这屋子里的其他人呢?”
安妮想了想。
“没有,先生。”
“你肯定吗?”
“非常肯定。”
“好!我想了解的就是这些。非常感谢。”
安妮神色紧张地傻笑了两声,走出了房间,留下大门嘎吱作响。我一直控制的激动情绪爆发了。
“波洛,”我大喊,“祝贺你!这是个重大的发现。”
“什么重大的发现?”
“哎呀,有毒的是可可而不是咖啡,一切都说得通了。可可是半夜喝的,所以凌晨才起作用。”
“因此你认为这可可——好好听我说,黑斯廷斯,这可可——里面有士的宁吗?”
“当然!那托盘上的盐,还能是什么?”
“可能就是盐。”波洛平静地回答道。
我耸耸肩。要是他打算这么办事的话,就没什么可争论的了。我脑海中不止一次地闪过这种念头:可怜的老波洛年纪越来越大了。幸亏他有个善于接受新事物的脑袋。
波洛用他那闪烁的眼睛冷静地打量着我。
“你对我不满意了吧,我的朋友?”
“亲爱的波洛,”我冷冷地说,“我不会告诉你要怎么做。你有权坚持己见,我也是这样。”
“一个令人钦佩的观点,”波洛轻快地站起身,说,“现在,这间屋子里的事我已经做完了。对了,角落里那张小点的书桌是谁的?”
“英格尔索普先生的。”
“啊!”他想打开书桌上面折叠的盖子,“锁上了。不过也许英格尔索普太太那串钥匙里的其中一枚能打开。”他一只手熟练地转动着钥匙,试了几枚之后,终于满意地喊道:“好啦!这不是开这桌子的钥匙,不过关键时刻能打开。”他把折叠桌面往后一推,快速地扫了一眼摆得整整齐齐的档案文件。让我吃惊的是,他并没有检查这些文件,只是重新锁好书桌,赞许地说道:“显然,这位英格尔索普先生是个有条有理的人!”
一个“有条有理的人”,在波洛的评价中,这是他能给予的最高赞赏了。
我感觉,我的朋友在天马行空地聊天时,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的书桌里没有邮票,可也许那儿有。呃,我的朋友?那儿也许有?对——”他环顾四周,“这间内室没能提供更多的信息。给的不多,就这些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扔给我。这是一份很奇怪的文件。一个简单的、肮脏的旧信封,上面有几个潦草的字,很明显是随便写上去的。下面是复印件(见图四):
图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