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然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从衣袖抽出手绢把脸遮住。
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叉着腰进来,劈头盖脸就对着两人一通骂,趁势就对着皎然打来,要扯下她脸上的手绢。
却说这女子虽是张大官人的妻子,平日对丈夫都是唯唯诺诺的,突然这样反常,也是为了拿住皎然的把柄。
原来这张大官人有一个干爹,正是皇城里的大总管,这衣铺正是有了他拿来的宫中式样,才能这样受欢迎。张大官人看着家中放债积谷,金银满箧,实则是为他人办事,吃个油水也吃得米谷成仓。
那干爹早就没了那三寸无骨头的东西,却还做着虚无的男人梦。这干儿子也是一个幌子,纳了满屋子的姬妾,连衣铺的小娘子,许娘子都是张大官人的女人,说是张大官人的女人,和干爹也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张大官人也是到处集邮,就为了讨饭票的开心。
宫里伺候别人的后宫,宫外自己也做着后宫梦。沈氏正是看上这层关系,才和张大官人商议设下这个圈套。
此时的皎然自然想不到这么多,只一心想着往外跑,不然真是瓜田李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皎然捂着手绢往外狂奔,衣袖被扯裂,也顾不得那么多,真的是热了苟了!
可对方人多势众,如今一想,沈氏肯定也是同谋,但也顾不得那么多,皎然飞也似的往前院跑去,打开门却发现,门从外面被锁住了。
“……”
转身背靠在门上,拍门也不用拍了,肯定不会有人来开门的,皎然看着夫妻俩走进。
“你这个淫、妇,跟我去见官!”中年妇女吼道。
“夫人别气,不如就收了给干爹,小美人这么放得开,干爹一定会喜欢的。”张大官人还在一唱一和道。
皎然耳边嗡嗡嗡地响,见两人越走越近,也不想去知道他们说什么,跟疯子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一个眼疾手快飞到右侧的树下,双腿一夹,两手抱住,猴子一样往上爬,此刻皎然多么庆幸,上辈子学了爬树这个技能。
夫妻俩跑到树下想去拉皎然的脚,皎然慌乱一踢,一边飞速往上蹭,坐在了枝丫上。
“你给我下来,你以为爬出去就没事了吗!”中年妇女还在咆哮道。
皎然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往墙外探出去的枝丫上搭着一个鸟巢,里头还有四五个青青白白斑斑驳驳的鸟蛋,皎然双手扶住上面的细枝干,一脚绕过鸟巢,一脚往墙上一迈,一个不稳,扑通一声往墙外倒下去。
皎然疼得吸气,坐起来还没来得及揉屁股,前院侧门的小木门就被打开,不远处两夫妻正快走过来。
第14章 第十四回
张大官人边走边笑,那笑让皎然直想拿把斧子敲掉他的大银牙,张大娘子边走边撸袖子,那姿势让皎然很想冲上去揪住她的头发一阵飞甩,给她甩到城外十八里。
不过,都只能是想想。她打不过,也不够粗鲁。
街道上行人虽不算多,但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眼神聚集在这里,张大娘子深谙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嘴巴跟拉稀的鸟儿一样滴溜个不停:“这个小娼/妇,光天化日之下勾引别人郎君……”后面的话简直不堪入耳。
皎然踉跄起身,迎面见一辆马车噔噔噔行过来,心里算计着交会的一瞬间,“咚”的一声使劲全身力气往上跳,肚子重重磕在车轸上,疼得直喊奶奶。
张家夫妻看到皎然往马车上爬,走得更急直接追了上来。
“快走!快走!”皎然没空理会肚子,也没空理会车夫的眼神,但好像从对方眼神里读到了想要把她往下踢的讯息,赶紧一不做二不休,扒拉开车帘子往里爬,比起被张家夫妻抓个正着再也没脸见人,脸皮在这个时候根本不值一提。
皎然扯开帘子收起临空在马车边的腿,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张家夫妇已经追上来抓着车窗拍打,与其同时,皎然撑起手肘抬起头,慌乱的目光正正撞上一双冷静而毫无感情的眼神。
端坐在车内的,正是穿着一身绣虎纹金线白锦袍的凌昱,正襟危坐,眉头微蹙,有一瞬间皎然觉得眼前人像救苦救难的佛祖,浑身散发着金光。可那眼神,那眉头又在提醒她,对方的高高在上和私人空间被打破的不适。
也是,皎然低头随意理了理散落的鬓发,将被扯裂的袖子叠起往掌心压了压,还是不想太狼狈的一面坦露得太彻底。
车厢被拍得哐当当地响,前方是悬崖,后方是峭壁,皎然急促吸了两口气,跪坐在车帘子后,“抱歉,凌公子,我遇到了……”对方应该没兴趣听这些腌臜事儿,皎然咬了咬嘴唇又道,“别赶我下去,我……”
“嗯。”
对方似乎没兴趣往下听,皎然也就停住了嘴。
凌昱抬手快速拉了窗边的细绳子三下,马车噔噔噔飞奔起来,张家夫妇的声音逐渐远去。
一时间皎然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将车帘子揭开一个小口子,往外向小厮报了酒馆的方位,收回手双腿屈起,抱着双膝埋头坐在离凌昱最远的车门边角落里。
尴尬,剩下的只有无边的尴尬。
皎然全身发抖,不用摸都知道自己在发烫,她想抬头再说点什么,凌昱却早就闭上了双眼,好像车厢里只有他一人,不曾有人闯入。
车厢里像是有隐形的结界,将两人远远隔开,对方坐如钟气场强大,这边的结界慢慢蜷缩,最后缩成一团阴影,掩在角落里。
回到酒馆,皎然整理了一下仪容,又出门来到汴河边的土地庙,靠着汴河的一面,土地庙的后墙有一小块空地,长着一棵茂盛大树。
这里是皎然的秘密基地,她娴熟地爬进枝叶丛里,摇晃着双腿坐在枝丫上,一手扯着树叶,一叶叶丢进河里。
身后有钟楼寺的钟声传来,鼻尖有土地庙飘来的烟火味。对岸的街道车马如龙,货郎担被沉甸甸的筺娄压弯了肩膀。眼前河里有蓬船荡过,木浆在河中划开一道道涟漪,装潢华丽的船舫里有声声莺语唱腔传来……
慌乱的心,逐渐寻回原来的轨道。
适才回程,凌昱全程都没有睁开眼,下车之前那声道谢,也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和他的每次见面,好像都不怎么美好。
第一次的捉弄,第二次的戏谑,第三次的暗讽,还有这一次……什么情绪都没有,静如死水,反而是这种近乎无视的淡定,没有疑惑,没有鄙视,没有调侃,没有不屑,像是随手在路边捡回一只流浪的小猫,一切都只是顺手,没有同情,没有怜悯,真像是在积德,反正也不是救不起,不会有收获,也没有损失。
这种像空气一样可有可无的存在,实在是让人心里像是憋着一口气,出不来,也不知道该往哪处消化。
皎然将手里最后一片树叶丢到河里,双手捂住脸用力拍了拍。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想那么多干嘛。
收起腿往回爬,沿途拽下些许枝叶零碎,滴滴答答往下掉,只听得“哎哟”一声,皎然抱着枝干以一个猴子爬藤的姿势定格住,往下一瞧,河边戴着帷帽垂钓的女子也往上抬头。
皎然看不清帷帽女子的面容,倒是对方惊呼了一声,自己撩开白纱,往帷帽上一搭。
正是那日在三墨画铺见到的国公府的凌涵姑娘,凌涵也是没想到会在此处,以这样的姿势见到皎然,她对皎然的初印象可好着呢,这才自动现身,不然就该转头继续钓鱼了,今日她也是心情烦闷,出来散心来着。
小姑娘笑得眉眼飞起,皎然尴尬一笑,慢慢从树干上滑下来,眼里只有凌涵,一个没注意,脚下一踩,才知道树脚下一个女子正打着盹呢,不过,这会也被她叫醒了(踩醒了)。不是别人,也是那日跟在凌涵身边的丫头。
“姑娘怎么会在这呢!?”
“姑娘怎么在这呢!?”
两人异口同声,齐齐笑开来。
皎然不想说自己窘迫的一日,摸摸鼻头道,“我没事就喜欢爬树,此处风景好。”
凌涵也不想说自己是跟家里人怄气呢,那样可就显得自己太小孩子气了,也摸摸鼻头道,“想吃鱼,来钓钓鱼。”
国公府的千金吃鱼要自己钓?皎然双手举天也不会信,不过凌涵倒是对她深信不疑。
“听说姐姐是开酒馆来的?”凌涵抓着皎然的手道,前几日听得墨淑筠如此说时,她简直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没想到酒馆的小娘子,居然跟她三哥一样聪慧呢。因此凌涵对皎然高看了好几眼,单纯小姑娘的心,总是那么好收买。
皎然点头称是,并客气地问了句可要去酒馆坐坐。
谁知道凌涵当即点了头,还拎起鱼篓,炫耀了一番今日的战利品,“我掉了好大一条鱼呢,姐姐可会做?”
皎然凑近看了眼,黑鱼,自然会做。
黑鱼是酸菜鱼标配,上一世时,许多餐馆求简便求利润,做着做着都用巴沙鱼取代了黑鱼,巴沙鱼在她看来,就是快餐食品,肉质松散,一炖就烂,用来做酸菜鱼,简直就是糟蹋了酸菜。
厚身鱼肉斜切成薄片,抓酒粉备用,鱼肉才能更细腻。
油锅将姜丝辣椒爆炒出味,呛得皎然直流泪,捞起最后再淋在汤里。
酸菜炒至水分变少,表面微白,加鱼骨头翻炒,开水煮成白汤,浓浓的骨汤醇美爽滑,这就是巴沙鱼出不来的质感。
最后加入鱼肉,还有爆炒的辣椒姜丝,滋滋声响,洒入点缀的葱花,站在一旁的凌涵已经馋得直流口水了,在府里可不兴她吃这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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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凌涵:没想到皎然姑娘这么聪慧。
凌昱:你难道能想到她会是你嫂子?
第15章 第十五回
因着从张大官人后院逃出来,偶遇凌昱被解救这档子事儿,皎然抱着报恩的心,对凌涵是又陪吃又陪喝。尽管很大程度上凌昱是“被动”施救,如果不是她上赶着往马车里爬,估计这会儿她要么在衙门,要么就在张家后院了。
人的名树的影,无论如何,“救命菩萨”这顶帽子,皎然是给凌昱牢牢扣上了,但向菩萨本人还恩是不现实的,不说她是不是不想还,人家凌昱压根就不在意,为了多积点德,皎然把所有功夫都用在凌涵身上,让她可谓是宾至如归。
“小姐,你不能再吃了。”凌涵的大丫鬟纤月阻止道。
凌涵摆摆手,一脸泄气,“你休劝我,在府里被教养嬷嬷管东管西,如今在外头,连你也不让我痛快。”
纤月无奈扶额,别家千金想请个宫里的嬷嬷来教养都难,她家小姐倒是见天地嫌弃,要知道被宫里的金牌嬷嬷□□一番,以后说亲都能被高看好几眼呢。“那酒便少喝吧,回头身上有酒味,回府可就不好交代了。”
凌涵斜扫了纤月一眼,也知道她说得没错,悻悻放下了酒盏,“也不知道三哥打哪请来的嬷嬷,真烦人。”
皎然嘟着嘴满脸不服却又不得不投降的样子,莫名觉得可爱又好笑,因而笑着解释道,“这杆酒清甜平缓,不易醉,便是多喝几口也没事。”
凌涵听了快嘴道,“哎,你是不知道我三哥,成日管我,自己院里一堆事儿呢,把母亲……”
说到一半,凌涵的话在嘴边绕了个弯吞回肚子里。她虽然单纯天真,可却不傻,自家的事儿哪有到处嚷嚷的道理,她家虽然后院清宁,但身处宗室权贵圈,没吃过猪肉也是见过猪跑的。
这种到嘴边又收回去的话头,勾得人心痒痒,特别是早上遇了这么一遭,皎然发现自个儿压根看不懂凌昱这个男子。可越是扑朔迷离,就越让人有将他底裤都扒光的冲动。
上一世信息爆炸,皎然可是千千万万时刻在网络海洋冲浪的选手里,八卦天线收讯特别发达的一位。不过别人不愿意说,她也没有逼着讲的道理。
皎然收起支棱的耳朵,动手给自己倒酒来消化心中的八卦之魂。
坐在对面的凌涵眼尖地捕捉到酒瓶上的贴着的小纸,“呀,这小画我看看!”
凌涵将酒瓶拿过来一看,只见纸上画着一双刚摘下的橙柑,碧叶霜枝,薄露金皮,掩在罗帕中,右首还写着“清泉蔌蔌先留齿,香雾霏霏欲噀人”两句诗。1
“好别致啊!”凌涵有点爱不释手,她还没见过这么讲究的经瓶,“这是姐姐在何处寻的?”
皎然突然间有点不好意思了,笑道,“是我画的,闲着没事儿。”
凌涵听完眼睛一亮,将眼睛四处梭巡,“那是不是还有许多?”
自然是有的。皎然起身引凌涵来到外间,看着盏盏有精致小画的经瓶,凌涵开心得就差双手变成小翅膀扑腾着飞起来。
最后,凌涵点兵点将一般一口气买了三十枚经瓶,全部打包回国公府,说是要给大家伙都尝尝看看,喝完酒瓶都归她。
本朝酒馆都是约定俗成地卖酒不卖瓶的,奈何国公府千金地位尊崇,金子也使得大方,所有规则也都能适时消失一阵,凌涵还反过来好似占了天大便宜似的,不仅出了买酒钱,买瓶钱,还将买画钱一道付了。
三十枚经瓶凌涵自然是带不走的,皎然拿出娄子准备提供外送服务,一条龙服务嘛这不是?谁知凌涵摆摆手道,“不用,回去我唤人来取。”
皎然突然有一种“霸道总裁爱上我”的错觉,女人啊女人,霸道起来,也真的不像人。
只是一个娘胎出来的,性格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一个如此讨喜,一个……一言难尽。
这日凌涵回到国公府,就吩咐丫鬟将经瓶给各院送去,不过她送酒也是真“送酒”,酒留下,经瓶需归回。可这经瓶进了沐晖院,却回不来了,凌涵一听,蹬蹬蹬就往沐晖院跑,“三哥哥,你为何私扣我的经瓶子?那可是我花钱买来的,酒可以喝,瓶子必须还给我!”
“你拿一堆不装酒的破瓶子作甚?”凌昱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