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清楚,在大明朝,一份这么详尽的帝都城图,到底有多珍贵。
但她知道,这东西,不该直接交给沈鸿雪,只用作采购田庄宅铺的参考,暴殄天物。
拿到城图的翎钧,微微滞愣了一下。
他将城图伸展开,平铺到了小榻上,然后,身子微微弯曲,眯着眼睛,对它仔仔细细的研究了起来。
街道分布。
军营分布。
各豪门世家府邸分布。
分毫不差!
虽然,这些商铺的经营更迭,暂不可考,可单只是,单只是这些街道和兵营位置的准确分布,便已足够被视为无价之宝!
他可以确定,这几日,没有魏国公府的人,来探望过徐维康。
这也就意味着,徐维康画这张城图出来,是只凭记忆为之。
这,得是多么厉害的记忆力,才能将诺大的一个燕京城,画到这般详尽?
之前,他也曾自旁人口中,听到对徐维康的惋惜。
可徐维康比他年长太多,以致,他并没有机会,亲眼目睹他的天赋卓绝,对方,就已堕落自毁。
他只知道,燕京“四害”里,有个已过而立之年,还凭着一张像是永远都不会老的脸,到处招摇撞骗,欺男霸女的滚蛋,因为他,每个月,都得有那么几个,被始乱终弃的可怜姑娘,轻生寻死,而他,却总能凭着魏国公徐邦瑞的铁齿铜牙,逃出生天,不被追责。
或许,他该重新考量,对徐维康的态度。
虽然,他有伤害初一的前科,可据现在的,他搜罗的所有证据和审问所得的证词来看,徐维康,只是个受了朱时彤撺掇的疯子,并不能算是整件事的罪魁祸首,即便需要负责,也只是次要,而且,若细致计较,徐维康,其实,也可以算得上是,朱时彤诸多卑鄙的牺牲品之一。
世人常说,浪子回头金不换。
可他,却不能不考量,将徐维康这么个“名满燕京”的人收归麾下,会不会于他如今的立场和声望有伤。
“不拘一格降人才”这种事儿,从来,都只会出现在话本和戏文里,若现实里,当真有人这么做事不顾后果,那他,一准儿会比任何对手,死的都快!
“经过这几日相处,你觉得,这个徐维康,是个什么样的人?”
翎钧沉吟片刻,收起城图,抬头,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柳轻心,剑眉微微拧紧。
“一个被自己的顽固执拗,给耽误了的疯子。”
“或者说,一个被魏国公徐邦瑞的愚蠢,逼成了疯子的可怜人。”
柳轻心稍稍想了一下。
然后,根据自己这些日子,自徐维康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对他,做出了相对“公正”的评价。
对徐维康,她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儿,表达她对徐维康的感觉的话,那就只有“可怜”最为妥当。
这世上,无情人,永远都比痴情人多。
遭人所害,痛失所求,却愿放下尊严,默默守护自己永不可能执手的人的傻子,纵观这世上,又有几人?
虽然,她并不会因为同情徐维康,而将语嫣推去他面前,但在适当和必要时候,对其略做帮衬,她还是不甚介意。
“父皇一向爱惜羽毛,从不冒险尝试,会于青史落下污点的决意。”
“在燕京,这徐维康的恶名,早已深入人心,几不可能有机会,得父皇委以重任,唯有远赴边境,以军功谋求升拓一途。”
“可他被斩下一条手臂,纵有你妙手回春,将其接了回去,也不可能再拿得起沉重兵刃,上阵杀敌,所以……”
说到最后,翎钧的声音里,本能的露出了遗憾。
生于西北,长于军营的他,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惜才之心,尤其,是对横刀立马,身先士卒的将才和羽扇纶巾,谈笑间,便能使敌人灰飞烟灭的帅才。
“谁跟你说,他将来,不可能再拿得起沉重兵刃?”
柳轻心挑了挑眉,对翎钧的这番主观臆断,表示了否定。
徐维康虽是被斩落了手臂,让人瞧着,更触目惊心了些,但在其接续成功之后,单只从后期恢复来说,其难度,却是半点儿都不比翎钧这筋肉腐坏,得刮骨疗伤,才得以保住性命的人难。
翎钧年轻,身体的底子也好,自然会在痊愈速度上,占些许优势,可徐维康,却有着翎钧无法相较的执拗,以及因执拗,而衍生出的无坚不摧意志。
她相信,只要对徐维康的引导正确,短则一年,长则三年,他便能重拾武道,驰骋南疆。
对,南疆。
魏国公府的军事势力在南疆。
虽然,在成国公府的卑鄙运作下,魏国公府的势力,已不得不蜷缩至夹缝之中以求存,然事无绝对,尤其,是在语嫣依着她的指点,去和魏国公府驻南疆统兵的人,谋求“双赢”之后!
“你算什么医者,娘子?”
“你其实是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活神仙罢?!”
柳轻心的说法,让翎钧露出了难以置信神色。
他小心翼翼的,往柳轻心身边凑了凑,想要趁机,将她抱进怀里,沾个“便宜”,却被柳轻心识破,扑了个空,只得悻悻的退回小榻,满脸“吃了大亏”神色的,朝她吐了吐舌头。
“把这张城图,径直交给,咳,堂哥,合适么?”
躲过翎钧的“偷袭”,柳轻心的脸颊,不禁露出了绯红。
这家伙,当着顾落尘的面儿,也这般肆无忌惮,自己不要脸皮,还要拖上旁人作伴,真真是……要不是念在,他身子虚弱,禁不起折腾,她不给他下番泻叶,让他常驻茅房才怪!
“这么给他,肯定不合适。”
“若落到有心之人手里,怕是,会给沈家惹麻烦上身。”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正事”,翎钧也不得不收了不正经模样,把目光,重新落到了那张燕京城的城图上。
“稍后,我把闹市街的部分,描出来给他。”
“至于,这张原图,交给顾落尘,应更能物尽其用。”
说罢,翎钧拈起城图,递给了倚在一打儿软枕上的顾落尘,示意他看上面的内容,“闹市区记录的这些,店铺掌柜更迭,暂不可考,但其他的,各名门世家位置,军营位置和道路走向分布,都非常精准,等我把闹市区的部分描下来,这个,就归你了。”
“这些商铺的记录,是准的。”
顾落尘使没受伤的那只手,自翎钧手里接过城图,大致的扫了一眼,然后,便下了结论。
“准的?”
“你怎么知道?”
顾落尘那里,应该没有燕京的城图,不然,也不至于,在抢了簪子逃跑的路上,遭了人家陷阱埋伏。
可这会儿,他却只扫了几眼,就如此肯定的表示,标注准确,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顾落尘从不说谎。
遇上不想说的事,他宁可保持沉默。
所以……
“这家,这家和这家的东家,是我杀的,上面标注的,商铺易主时间,只比我杀人的日子晚几天,合情合理。”
“还有这些铺子,做的好吃的点心,的确是他写的这些,我都吃过,开张的日期,我也都记得清楚。”
顾落尘答得面不改色。
就好像,他吃遍燕京点心铺子的这事儿,是个再正常不过经历,压根儿不值得惊奇。
瞧顾落尘用一本正经的神色,答跟“正经”二字压根儿不搭边儿的事,翎钧和柳轻心,不禁相视一笑。
他是个活的很纯粹的人。
虽然,手染殷红,却比大部分人,都要活得自在干净。
喜欢的,就保护。
厌恶的,就毁去。
从不虚与委蛇,鲜少口是心非。
“那这城图,你要是不要?”
见顾落尘没有把城图很当回事儿的,随手放在小榻上,翎钧笑着跟他挑了挑眉。
“要。”
顾落尘答得干脆,对城图,却是再也未看一眼。
就好像,那城图上,是有什么灼人的东西,让他心生不喜。
“我跟你保证,不超过三个月,这个宅子,就会易主。”
翎钧稍稍想了一下,突然笑着,将那张城图,拖到了自己旁边,伸手,指了城图上的一处,被标注为“程府”的宅子,态度郑重的,跟顾落尘说道。
“待这宅子里的人,被发配西北,启程之日,摄天门,会得到一个委托。”
有的声音歇斯底里,却难入人耳。
相反,有的声音,细若蚊蝇,却振聋发聩。
顾落尘的肩膀,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
他的脸上,极少生出表情。
但柳轻心,却总能自他的眸子里,发现象征他喜怒的蛛丝马迹。
他很开心。
确切的说,是一种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意。
“为了能亲自接这个任务,这些日子,你可得好好儿养着。”
“有些事儿,还是事必躬亲才好。”
对许多人而言,弑父,是一种需要历经挣扎的抉择,但柳轻心知道,对顾落尘,这,却是一种解脱。
他从未见程向前视为父亲。
而程向前,也的确,没资格被顾落尘,唤一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