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臻看了一会儿床上的人,才坐在床边拍拍被子,“起来了。”
他面无表情捏杜越的鼻子,睡梦中的人难受张开嘴呼吸,睁开眼醒过来。
杜越看到他,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你怎么进来的?”
闻臻说:“酒店送餐的敲了一上午门,还以为你哭晕在房里。”
杜越呆呆的,听明白他的话反应过来,忙低下头拿袖子擦自己的脸,耳朵慢慢红了。
“......不好意思,我睡觉有点沉。”杜越擦掉脸上干巴巴的泪痕,眼睛下面挂着两个黑眼圈,眼里都是血丝,声音也哑了。
“哭到天亮了才睡?”
那张小脸立刻皱起来,大眼睛里半是被揭穿的恼火、半是羞耻看向他,像一串呲啦的火花,生动得很。
“我没有。”杜越反驳,底气不足。
闻臻忽然问他:“为什么哭?”
杜越一怔。闻臻说,“你的父母对你不好。父亲吸毒、欺骗你,母亲性格暴躁,打骂你。如果可以脱离这种环境,你不是应该松一口气?”
杜越看着男人,面容染上怒意。
“你说这种话,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杜越与闻臻对视,那一股叛逆锐利的气质迎锋而上,显露出小孩并不温顺的脾气尾巴,“难道我要指望你们对我好吗?”
明媚的午前,他们不欢而散。闻臻没有把杜越看作亲弟弟,杜越同样没有把他看作亲哥哥。他们互相不认为对方是自己的家人,即使结果大概已即成。但事实可以立地拍板,情感却总是吊在后面慢慢地追,或许很快就追上来,或许总也追不上来。
闻臻界限分明,情感有限;杜越只认为这是一场梦,梦醒来以后,他们各自回到各自的世界,一切照常运转。
但现实告诉杜越,它就是那样荒诞和戏剧。
三天后,亲子鉴定结果出来。鉴定结论为相对亲权概率99.99%,支持闻家良是杜越的生物学父亲;支持李清是杜越的生物学母亲。
二十年前,刚出生的杜越被偷换。二十年后,亲生父母终于找到他。
他们就在医院的办公室里拆鉴定结果的密封袋,看到结果的那一刻李清捂着嘴哭出来,转身紧紧抱住杜越,恨不得把他揉进身体,“我的宝贝呀,我的小宝!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孩子!”
杜越被女人抱在怀里,温暖热烈的气息涌着他,令他一阵阵地眩晕,腿软,几乎坐在地上。
他晕头晕脑,被李清带回家。车开向市中心地价最昂贵的朝安区,进入一处环境优美的别墅小区。小区花叶掩映,白房红瓦相间,安静明亮。杜越被李清牵进家门,踏进这个宽敞漂亮的家,他已经懵了。
“你爸爸特地要人把书房改成你的卧室,那个房间朝向好,又大,你一定喜欢。”李清紧牵着杜越的手,拉着他到客厅坐下,“家里已经给你备齐要用的东西,衣服,鞋子,日用品,还有——还有新手机,电脑,平板,你还需要什么,都和妈妈说。”
杜越坐在沙发上,脚踩着柔软的新拖鞋,踩在洁净的木质地板上。他的衣服都没有换,依然是旧卫衣,上面还有洗不掉的陈年油渍,牛仔裤旧得磨损,只有放在腿上握成拳的手白净无暇,与这四周仅有的相称。
他端坐着不说话,李清也不急。她看着杜越满心都是慈爱,在那样糟糕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也依然气质干净,有礼有节。他只是需要时间来适应他真正的家。
李清去厨房端来牛奶和小饼干,放在茶几上,坐到杜越身边,“来,喝点牛奶。”
她把杯子放进杜越手里,杜越捧着热腾腾的牛奶,半晌小声开口:“我想......去睡觉。”
李清立刻说好,牵着杜越起身去二楼,先带他去浴室看了一圈,告诉他热水器如何使用,把洗漱用品指给他看,然后带他去为他新改出来的卧室。
卧室门推开时,杜越看到一个崭新的房间,那快比他从前睡的地方大两圈还多,偌大的床铺着波斯风格的深蓝绿床铺,落地窗外一个不大不小的阳台,阳台上爬着蜿蜿蜒蜒的紫藤花。深色的木质地板有天然的木香,落地灯亮着温暖的光。
李清温和说,“白天的时候,这里的阳光是最好的,通风也好,从阳台可以看到森林公园。”
杜越拘束站在门边,没有进去,说,“我不用住这么大的房间。”
“要的。”李清捧起他的手,喃喃重复,“要住这么大的房间。”
女人眼角的细纹充满温柔的质地,看着杜越像看着一个珍爱的宝贝,坦诚而毫无保留,是一个母亲特有的目光。这目光直直打进杜越的心脏,涌出辛酸的苦甜,叫他差点要哭出来。杜越忙拿了换洗衣服,逃一般跑去浴室。
杜越只花了五分钟冲澡,穿好衣服后在浴室里蹲了一会儿,又撑在洗手池边默默发呆十五分钟,直到李清在外面敲门,“儿子,洗好了没有呀?”
这一声“儿子”唤得杜越惊醒,忙拉开门出来。李清见他没事,把人送到卧室门口,站在门边不进去,体贴地说,“睡个好觉。”
随后替他关上了门。这令杜越终于松一口气,腿软走到床边,倒进床里。
他累坏了,还来不及去想些什么,就坠入了梦乡。
医院。闻臻走进病房。病房内安静整洁,只有一张病床,床上躺着他的父亲。
闻家良在年轻时白手起家拼命赚钱,全部精力都投注在事业上,有过几任女人,却一直没有结婚。直到近四十岁时才在老人的千催万请下娶了二十多岁的李清。如今闻家良已快七十岁,前阵子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
老人躺在病床上,问:“找到了?”
闻臻答:“找到了。”
“早点带他来见我。”
“嗯。”
老人疲倦,说,“去看过另一个弟弟没有。”
“另一个弟弟”说的是还在医院里面的那一个。闻臻说:“去了。恢复得不错,但是闹脾气,怪我们没去看他。”
父亲点头,“等他出院以后,再告诉他这件事。”
接着话题又回到杜越身上。父亲说,“早点给小宝改名字。”
“嗯。”
杜越的新名在他正式回家之前就已由父亲和母亲共同定下,就算杜越一开始不能习惯也好,总之要把名字拿来上新户口办正事,平时就随小孩喜欢。
他们给小儿子的新名叫做“闻小屿”。
老人慢慢叮嘱,“这几天就住在这边家里,和你弟弟多相处,带他到处玩玩,培养感情。不要总是那么冷淡,连家里人都不爱来往。”
闻臻答:“知道了。”
深夜,闻臻离开医院,回到父母的家。
母亲和阿姨早就睡下,闻臻换鞋往二楼上。母亲告诉他弟弟的房间就在他房间的对面。闻臻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停顿片刻,转身,看着那扇门。
他没有犹豫,就悄无声息推开门走了进去。没有多少特别的想法,只是想看一眼,要追溯原因,他无法给出。
房间昏暗,唯有今晚的月色。闻臻走近,看到杜越横在床上,卷着被子,人埋在漂亮的被单里,枕头晾在一边,睡得嘴巴都微微张开。即使有人靠近床边,也半点没有要醒的迹象。
醒着的时候倒是有几分警惕模样,睡着了以后却憨态毕露,叫人不忍直视。
闻臻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房间。
第04章
第二天一早,闻家人坐在餐厅里吃早饭。母亲准备了丰盛的早点,闻臻慢条斯理喝豆浆,闻小玙埋头认真吃火腿蛋卷。他刚起床,被闻母温温柔柔叫醒,头发还刺猬似的翘着,人没完全清醒,已经吃下一碗面,三个火腿蛋卷。
闻臻:“真能吃。”
闻小玙差点把蛋卷咳出来。母亲连忙给他递上豆浆,“能吃是福,小宝就是要多吃点,这么瘦。”
闻小玙咳得脸颊通红,喝下豆浆,气恼又心虚看一眼闻臻。他是从小胃口好,只是一直都没吃过什么好吃的,闻母做的早点咸甜可口,他一不小心就没停下嘴。
李清说:“今天天气这么好,哥哥带弟弟出去逛逛街,买新衣服回来吧?”
闻臻答:“好。”
闻小玙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说话,低头继续吃自己的小笼包,心事重重的。吃完早饭后,李清穿戴好衣服准备出门,临出发前叫来闻臻,叮嘱他:“我去趟警局,再和小宝的养母见一面。你带小宝出去玩,玩开心些。”
母亲出门后,闻臻在客厅里等了半个小时,不见人下楼来,上楼去找。上去了见房门关着,闻臻抬手敲门:“怎么还不下来。”
门从里面打开,闻小玙倒是已经换上外出的衣服,却不看他,说,“我不想出门,你去忙你的事情吧。”
“我今天没事。”
“反正......不用你陪我。”
闻臻看着眼前的小孩,睫毛紧张地颤着,手背在身后,脚尖时而踮起,撒个谎全身都在往外泄露信号,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心虚。闻臻多看了他一会儿,揭穿他:“等家里没人了,你再偷偷跑出去?”
闻小玙愕然,抬头看向他,一脸“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的表情。闻臻却感到了不快。
“想去找你的养母?”
“养母”这个词令闻小玙脸色一黯。他拧起眉,眼睛看向别处,“......我只是去看看。”
闻臻的耐心上限忽然又开始降低。
他语气冷硬,“在确定这件事是否归属刑事案件之前,你暂时不能与他们见面。”
刑事案件?闻小玙一阵头疼与茫然。他问:“他们会怎么样?”
闻臻漠然答:“犯了错的,接受惩罚。没有犯错,就继续过各自的生活。”
闻小玙转身往房里走,被握住手臂,又转回过来。闻臻低头看着他,“出门,买衣服。”
闻小玙杵着不动,闻臻半点没有要哄他的意思,拉过人就往外走。闻小玙犟着不愿往前,发起了倔。闻臻的耐心耗尽,冷冷对他说:“不去是吗?那以后也不必去见你的养父母了。”
他面无表情转过脸,不去看小孩一副气到要哭出来的表情。
他们终于出了门,一路上却谁都没有说话,闻臻沉默开车,闻小玙就一动不动看着车窗外,留给他一个赌气的后脑勺。
买衣服的时候气氛又缓和一些。柜员对闻小玙十分感兴趣,纷纷把当季新款拿出来推荐给这个肤白清秀的男生,而男生身后高大的男人也利落,每次看上一眼就点头,点头后直接买下,让柜员安排送去住处。
几回下来,闻小玙就扛不住了,主动找闻臻说话:“不买了。”
“怎么?”
“够穿。”虽然刷的是闻臻的卡,闻小玙不知为什么也觉得肉疼,觉得这个人怎么这样大手大脚,买东西不问价格不讲价就刷卡,奢侈浪费,让他感到很不适应。
不买衣服鞋子,闻臻就顺路带闻小玙去了趟理发店。闻小玙的头发疏于管理,长了,理发师为他简单理短头发,闻小玙的额头和耳朵露出来,光洁白净,穿着闻臻给他买的新衣服和新鞋,人焕然一新。
去吃饭的路上,闻小玙还是耿耿于怀,忍不住提出建议:“这种花钱方式是不健康的。”
闻臻正开车,冷不丁听他一句念,险些又要失笑:“怎么不健康?”
“太不节省,贵的东西是需要讲价的。”闻小玙认真说,“而且你买东西看都不看一眼,就说都要,这样很奇怪。”
“看了。”闻臻调转方向盘,拐过路口,“我觉得穿在你身上都很好看,所以都要。”
闻小玙愣住。他有些不知所措,低头抓了抓自己的短发,耳尖透出一点红。
闻臻这回换了家东南亚菜餐厅,点了开胃的沙拉和冷菜,海鲜,炒面,酸甜汤,全是小孩子喜欢吃的东西。
闻小屿果然也喜欢吃。闻臻看他吃得专心致志,脸颊鼓起来像只松鼠,这么能吃,怎么还这么瘦?
闻臻想起杜家那对夫妻,厌烦更甚。不知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值得留念,叫人不可理喻。
饭后闻小屿被闻臻拎进车,闻小屿莫名其妙,“又要去哪?”
“医院。”闻臻说,“爸爸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