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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礼结束后,尤时没有久待,婉拒了梁初请吃饭的邀请。父母知道她回来了,催着她回一趟家,微信发了数条,轮番轰炸,尤时只说好。
    她没有直接回家,正逢周五,她打了车回县上,去某初中接上尤柏栎——她的弟弟。小崽子现在正在读初二,他发育慢,身体还没开始抽条,瘦瘦弱弱一条竹竿子。
    现在的小孩儿营养好,早早就发育,长高变壮,而他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像初中生,身高从六年级到现在都没再长过。
    “姐!”
    尤时等在校门口,小孩一看她就扑过来,看上去一大堆话要说。司机还等在边上,尤时赶紧截住他的话头,把人塞进了出租车里。
    结果一上车,小孩就开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从学校食堂难吃说到班上某个同学很讨厌,总拿他的身高当笑柄——尤柏栎今年十五周岁,身高只有一米五几,体重不足八十斤,活脱脱像个营养不良的小猴崽。
    可他不是营养不良,只是鬼门关里走过一遭,所以比同龄人长得慢一些。
    “他们欺负你了?”尤时问道,语气是自己都没发觉的严肃。
    “没有没有。”尤柏栎赶紧否认,颇为神气地说:“我和班里个子最高的男生是好朋友,他教我打篮球呢。”
    尤时便放心了,只叮嘱道:“运动的时候小心点,磕到碰到要及时处理,知道吗?”
    他不止身体长得慢,心智也比同龄孩子晚熟,以父母陈旧的思想,再宠爱他也多是操心他的身体,尤时却更担心他的心理健康。
    社会新闻层出不穷,少男少女都极其容易因为一点“不同”而被区别对待。
    路过商场,尤时带着尤柏栎下了车,去买了一颗新篮球和两套球服球鞋。其中一套偏大,尤时让他带给那位高个子同学。
    之后去逛超市,尤柏栎兴奋地偷拿了好些父母平常不让吃的零食,尤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让他别太过分。
    两人拎着购物袋回家,刚好赶上晚饭。
    一进门,母亲看到两人手上各自提的购物袋,便责怪道:“怎么又乱花钱了?买这么多东西。”
    尤时将购物袋放到玄关鞋柜顶上,从柜子里拿出拖鞋,边换边解释道:“尤柏栎最近学打篮球,给他买了篮球和球服。”
    母亲正在摆碗筷,一听就停了动作,“打什么篮球?男孩子运动起来可不看人的,这要是被人撞倒了怎么办啊?”
    尤时去洗了手,从母亲手里接过碗筷,无奈道:“适当运动对身体好,他正在发育期,总呆在屋子里也不好。”
    母亲还想说什么,父亲在旁边帮腔,招呼着孩子吃饭。
    席间,母亲又开始责怪尤时瘦得过分,说着“让你在家就近找个工作,我还能照顾你,偏要大老远跑去外面”,这回父亲不帮腔了。
    年初回来,父母听说她辞了职,都高兴了几天。京都的工作工资是高,但父母却更希望她找一份离家近的安稳工作,他们总说女孩子不用太会赚钱。后来尤时说要去迎州,家里吵了好些天,他们向来不看好她的选择。
    此刻尤时听着这些老生常谈的话,热乎乎的饭菜突然变得有些食之无味。
    她看着父母头顶逐渐蔓延的银发,深觉他们老了。她不知是否人老了都会变得啰嗦,同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嚼了个烂还在说,只恶劣地想,自她有记忆起,母亲就这般啰嗦了。
    大人总爱用自以为的道理框架孩子,她以前是背地里不服管教,在心里计划着远走,现在是明面上嗤之以鼻,左耳进右耳出。
    饭没扒几口,她接了个电话,店里打来的,她正好借口躲开母亲的唠叨。
    她到房间里接电话,屋子里许久不住人,味道总不太好闻,她开了窗,看外面不算熟悉的街景。
    这套房子是前年买的新房,她用存款和父亲一起凑的首付,到今年年底才能结束按揭。房子虽然小了点,但地段不错。
    老房子在她高考结束那一年就卖掉了,家里积蓄因为弟弟的高额医药费被挖空,父亲找一位老朋友借了一笔巨额,后来朋友出事要用钱,家里唯一值钱的只剩那套房子。
    ……
    饭后尤时洗了碗,坐客厅里陪父母看电视。父亲已年近六十,精神跟不上,货车早就不开了,和朋友合伙开了间快餐店,这两年生意好,赚得不多,但维持日常生活完全够了。
    母亲手上削着苹果皮,问她这次回来待几天。
    尤时说后天就走,店里不能太久没人。
    母亲于是状似无意地提起:“那明天有时间吧?前两天遇到楼下刘阿姨,说她女儿老公的同事单身,本地人,又是老师,条件好的嘞。”
    末了,又补一句,“就是比你大了点。”
    尤时没有第一时间拒绝,而是问:“大多少?”
    “快十岁。”母亲讪讪,忙着找补:“男人年纪大点好,会照顾人。太年轻我还觉得不靠谱呢。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考虑人生大事了。”
    尤时笑了,脸上却没什么笑意,不痛不痒地说回:“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也挺靠谱的,一个人过得挺好。”
    母亲脸色不太好看了。
    父亲在旁急道:“瞎说!哪有女孩子一个人能过好一辈子的?!”
    眼见就要吵起来,尤时被吼得头疼,她的父亲脾气和年纪一起长,仍然话少,但脾气却愈暴躁,每每说不到两句就火起来,尤时疲于应对。
    “爸妈不是逼你,我和你爸都老了,就希望孩子能在身边。”母亲打圆场,夫妻俩轮着唱红白脸,尤时麻木地听着,“过去几年是委屈你了。但是这几年咱家条件也好了点不是吗?你嫁人,不会再委屈你的。”
    尤时没说话。
    “姐!我有题不会!”尤柏栎在屋子里喊她。
    尤时得了借口,溜之大吉,留下夫妻俩叹气。
    进了屋,把破小孩的习题一翻,写得满满当当,有哪一道不会的?尤时挑着眉看他。
    小孩把门关上,重新坐回来,一边拿出新卷子写一边说:“姐,我知道你不喜欢听这些。”
    “……”
    “很惊讶吗?”尤柏栎抬起头看她,平静地说:“你不要老把我当小孩,我不是小孩了。爸妈关心我的身体,容易大惊小怪,这也不让那也不让,我被保护得很好,但不代表我不懂事。”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以前不能做的,现在都补回来。”说着又垂下眼,闷闷地说:“我知道我欠你很多。可是姐,我会还给你的,你相信我好吗?”
    尤时目光微动,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她发自内心讨厌的、分走她的爱的小鬼。
    ……
    这一晚,尤时又失眠了。
    柜子抽屉里有被她锁起来的安眠药,过去几年,那些药陪她度过了很漫长很难熬的一段时间。
    高叁毕业的夏天,同龄人都在踌躇满志地幻想未来,而她却在拿到录取通知书后被父母告知无法负担她的学费。那一个月他们家把房子转了出去,从住了二叁十年的房子搬到五十平的出租屋。
    她埋怨过,可看到吃药度日的弟弟、通宵奔走在高速路上的父亲和省吃俭用的母亲,她埋怨不出来,所以她提出了提前一个月到京都去。
    那一个月太难熬了,初到一个新环境,她水土不服,住在几百块一个月的青年旅馆,白天做家教,晚上对着写作软件不停敲。就这样,自己负担起了大一一整年的学费杂费。
    大学毕业那几年更是不要命,日夜颠倒,幸亏赚的也多,弟弟的身体在慢慢好转,家里的情况也在好,她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打算,自己攒下了一些钱。
    她在长大的过程中渐渐明白,人都是矛盾的。她年少时万分渴望父母的爱,也相信过父母是真心地爱着她,哪有父母不爱孩子的?母亲可以在她生病卧床时整夜守着她,在冬天为她寄来过冬的衣服,回家永远有一碗热汤温着。可这样的爱,次于年幼又病重的弟弟,次于摇摇欲坠的家庭,他们能给的爱,排在一切意外和重要的事情之外。
    所以她一个人承受了京都无数的雨和雪。
    她也是爱父母的,看不得他们受苦受累,每当她想远走高飞,做一个心无羁绊的人,却又在看到父母新长出的皱纹和白发后投降。家庭和血缘羁绊她,也折磨着她。所以她不愿停留,也不敢远走。
    曾有一度,她痛恨重男轻女的父母,也痛恨懦弱的自己,更痛恨这样不断倒霉的生活。
    她大概是病了,最痛苦的时候,总日复一日地数着天明。
    尤时从前一直活在父母规定的模具中,是循规蹈矩言听计从长大的女孩儿,在没有选择的权力前,她像个没有思想的布娃娃。所以她讨厌这个县城,讨厌旁人的闲言碎语,讨厌父母的情感绑架。
    可这个县城有盼望她回来的父母,也有依赖她的弟弟。于是她不断自我矛盾挣扎。
    她是渴望爱,也惧怕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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