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躬身做恭谨受教状。画学正又狠狠地瞪了崔白一眼才拂袖出门。
待他走远,崔白侧首视我,故意正色道:中贵人请另择良师,勿随我这不学无术者误入歧途。
我的回答是:若崔公子引我走上的是歧途,那我此生不愿再行正道。
我们相视一笑,此后更显亲近。在他建议下,我们彼此称呼不再那么客气,他唤我的名字,我亦以他的字子西称他。
画学正越发厌恶崔白,屡次向同僚论及他画艺品行,有诸多贬意,崔白也就频遭画院打压,每次较艺,他的画均被评为劣等,从来没有被呈上以供御览的机会。
崔白倒不以为意,依然我行我素地按自己风格写生作画,对画院官员的教授并不上心,每逢讲学之时,他不是缺席便是迟到,即使坐在厅中也不仔细听讲,常透窗观景神游于外,或gān脆伏案而眠,待画院官员讲完才舒臂打个呵欠,悠然起身,在官员的怒视下扬长而去。
某次恰逢画学正讲学,主题是水墨画艺,待理论讲毕,画学正取出事先备好的双钩底本,当场挥毫填染,作了幅水墨秋荷图,墨迹稍gān后即挂于壁上,供画学生们品评。
确也是幅佳作,画中秋荷风姿雅逸,虽是水墨所作,却画出了莲蓬与叶返照迎cháo,行云带雨的意态。画学生们自是赞不绝口,随即纷纷提笔,开始临摹。
画学正以手捋须,扫视众人,怡然自得。不想转眸间发现崔白竟丝毫未曾理会,坐在最后一列的角落里,又是伏案酣然沉睡的模样。
画学正当下笑意隐去,黑面唤道:崔白!
崔白似睡得正熟,没有一点将醒的意思。画学正又厉声再唤,他仍无反应,我见场面渐趋尴尬,便走近他,俯身轻唤:子西。他才蹙了蹙眉,缓缓睁开惺忪的双目,先看看我,再迷糊地盯着画学正看了半晌,方展颜笑道:大人授课结束了?
是结束了,画学正含怒冷道,但想必讲得枯燥,难入尊耳,竟有催眠的作用。
崔白微笑道:哪里。大人授课时我一直听着呢,只是后来大人作画,众学生都趋上旁观,我离得远,眼见着挤不进去了,所以才决定小寐片刻,等大人画完了才细细欣赏。
是么?画学正瞥他一眼,再不正眼瞧他,负手而立,望向窗外碧空,说:那依你之见,鄙人此画作得如何?
崔白仍坐着,懒懒地往椅背上一靠,侧头审视对面壁上的秋荷图片刻,然后颔首道:甚好甚好只是某处略欠一笔。
画学正不免好奇,当即问:那是何处?
崔白唇角上扬:这里。同时手拈起案上蘸了墨的笔,忽地朝画上掷去,待他话音一落,那笔已触及画面,在一叶秋荷下划了一抹斜斜的墨迹。
此举太过突兀,众画学生失声惊呼,回视崔白一眼,旋即又都转看画学正,细探他脸色。
画学正气得难发一言,手指崔白,微微颤抖:你,你
啊!学生一时不慎,误拈了带墨的笔,大人恕罪。崔白一壁告罪,一壁展袖站起,迈步走至画学正面前,再次优雅地欠身致歉。
画学正面色青白,怒而转身,抬手就要去扯壁上的画,想是yù撕碎泄愤。
崔白却出手阻止,笑道:大人息怒。此画是佳作,因此一笔就撕毁未免可惜。学生既犯了错,自会设法补救。
便有一位画学生cha言问:画已被墨迹所污,如何补救?
崔白将画挂稳,又细看一番,道:既然画沾染污迹,大人已不想要,大概也不会介意我再加几笔罢?
也不待画学正许可,便从容选取他案上的笔,蘸了蘸砚上水墨,左手负于身后,右手运笔,自那抹墨迹始,或点、曳、斫、拂,或转、侧、偏、拖,间以调墨,少顷,一只正曲项低首梳理羽毛的白鹅便栩栩如生地出现在荷叶下,那笔多添的墨迹被他画成了鹅喙,笔法自然,看不出刻意修饰的痕迹。
画完,崔白搁笔退后,含笑请画学正指正。众人着意看去,但见他虽仅画一鹅,却已兼含焦、浓、重、淡、清等水墨五彩,且和谐jiāo融,活而不乱,用墨技法似尚在画学正之上。那鹅姿态闲雅轻灵,有将破卷而出之感,与之相较,适才画学正所画的秋荷顿失神采,倒显得呆滞枯涩了。
而且他之前未作底本,乃是信笔画来,自然又胜画学正一筹。有人不禁开口叫好,待叫出了声才顾及画学正,匆忙噤口,但仍目露钦佩之色。
画学正亦上前细看,默不作声地木然捋须良久,才侧目看崔白,评道:用墨尚可,但在此处添这鹅,令画面上方顿显bī仄,而其下留白过多,有失章法。
不错不错,崔白当即附和,漫视画学正,笑道:我也觉这呆鹅所处之位过高,倒是拉下来些为好。
瞧他这般神qíng,众人皆知他此语旨在揶揄画学正,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画学正胸口不住起伏,仿佛随时可能厥过去,许是当着众画学生面又不好肆意发作,最后惟重重地震袖,一指门外,对崔白道:出去!
不失礼数地又朝画学正欠身略施一礼后,崔白启步出门,唇际云淡风轻的笑意不减,他走得潇洒自若。
我微微移步,目送他远去。他疏狂行为带来的畅快抵不过心下的遗憾,我隐约感到,他离开画院的日子将很快来临。
注:
佩鱼:五品以上的官员入朝面君出入皇城的信符,按官员级别分别以金、银、铜打造成鲤鱼状,称为鱼符,刻有官员的姓名、官职等基本资料,以袋盛之系于腰间,是官员身份、地位的标志物。
宦官的称谓:宋代宦官不称太监,总称为内侍、内臣、宦者、中官,宋人不称他们为公公,一般称他们的官职,中贵人是宫外人对宦官的尊称。
勾当官:即部门的提举官、主管,南宋为避赵构讳改称gān当官或gān管官。
(待续)
中宫
4.中宫
约莫一月后,画院忽然接到皇后教旨,命选送一批画院官员及画学生所作人物写真入柔仪殿上呈皇后。时近huáng昏,待诏、画学正等人不敢怠慢,忙选取出最满意的画作,准备送往皇后寝殿。
那日本无事,画院的其余内侍都已归居处休息,惟我留下值班,教旨来得突兀,于是在画院任职一年多后,我首次接到送画轴入后宫的任务,若在平日,这事尚轮不到我做。
这也是我入宫数年来,初次有自外皇城进入帝后嫔妃所居内宫的机会。翰林图画院位于皇城西南端的右掖门外,在传旨的皇后殿入内内侍带领下,我捧着画轴,自此地始,穿右掖门、右长庆门、右嘉肃门、右银台门,依次经过门下省、枢密院、门下后省、国史院,再过皇仪门,经垂拱门入内宫,绕过垂拱殿和福宁殿,才抵达皇后所居的柔仪殿。
彼时已暮色四合,而皇后不在殿中。据柔仪殿侍女说,皇后去福宁殿见官家去了,不知何时归来。我请入内内侍将画轴送入殿内,因要当面向皇后复命,故也不敢擅离,便立在殿外等待。
一等便是两个时辰。终于皇后归来,我跪下行礼,看见面生的我,她略停了停,侍女向她介绍,她才想起,点了点头,在入殿不久后,命人传我进去。
皇后曹氏穿着真红大袖的国朝中宫常服正襟危坐于殿中,袖口与生色领内微露一层huáng红纱中单衣缘,红罗长裙下垂的线条平缓柔顺,无一丝多余的褶皱,白底huáng纹的纱质披帛无声地委曳于地,衬得她姿态越发娴静宁和。
在再次朝她行礼后,我趁着直身的那一瞬间,目光掠过她的脸。这僭越的行为源自我对国母真容的好奇,同时也谨慎地把时间控制到短促得不会令人察觉的程度。
她肤色玉曜,眉色淡远,气品高雅,此刻半垂双睫,若有所思,眉宇间也隐有忧色。
殿中内臣将写真画轴一卷卷挂好,皇后从容起身,徐徐移步逐一细看。良久,看毕所有图卷,她对此不置一辞,但转身问我:近来画院写真佳作都在其中?
我称是。她又看了看,似忽然想起,她再问:这里有画学生崔白所作的么?
我答说没有,她便微微笑了:我想也不会有。据说他画艺拙劣,不思进取,且又狂傲自大,甚至不把画院官员们放在眼里但这却有些怪了,如此一无是处之人又是如何考进翰林图画院的?
我略一踟躇,却还是向她道出实qíng:自国朝开设画院以来,人莫不推崇huáng筌、huáng居寀父子画风,每逢较艺,皆视huáng氏体制为优劣去取。崔白功底极好,若论双钩工细,绝难不倒他,故此考入画院较顺利。但他xingqíng疏逸,似不甚欣赏huáng家富贵,倒对徐熙野逸多有赞誉,平时极爱写生,每遇景辄留,能传写物态,有徐熙遗风。入画院后所作花竹翎毛未必总用双钩填彩,也常借鉴徐熙落墨法或徐崇嗣没骨法,一图之中往往工谨、粗放笔意共存,且设色清雅,孤标高致,颇有野趣。但较艺时,这种画风不能得画院官员认可,崔公子之作每每被漠视,极难获好评。
皇后颔首,又道:他明知画风不为人所喜,却还依然坚持如此作画?
我应道:是。他认定之事不会轻易受人影响而改变。
皇后浅笑道:也是个拗人。可他考入画院也不容易,如此张狂,难道不怕被逐出去么?
我心知必然已有人在皇后面前对崔白有所攻讦,迟疑着是否与她提及崔白的心态,而皇后温和的语气令我对她很有好感,且她一直和颜悦色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这给了我直言回答的勇气:考入画院是崔公子父亲的遗愿,所以他遵命而行,但闭于画院中单学huáng氏画风有悖他志向他的xingqíng也与画院作风格格不入,被逐出画院也就不是他所惧怕的。
皇后沉吟,须臾,命道:两日后,送一些崔白的画作到这里来。
我立即领旨,她再端详我,又问:你几岁了,也学过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