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照是我在翰林书艺局的伙伴,他比我小两月,但早一年入宫,爱在新入宫者面前以前辈自居,常以教导的口吻主动跟我们细谈宫中诸事。其他人很反感他这模样,惟我不多话,每次皆默默聆听,故此我们后来倒成了好友。
他一心想转至入内内侍省,也是由他口中,我才知道了内侍两省的地位原来并不相同。
一日我们二人承命将书艺局誊录的文卷送往中书门下,因相公索要得急,我们一路小跑,经一转角处不慎与从另一侧走来的两名内侍相撞,那两人个头比我们高,只踉跄了两下,而我们则都倒在了地上,文卷也散落下来。
小兔崽子们,没长眼睛呀?两人朝我们怒骂。
我没有理他们,只急着去拾文卷,查看是否有污损。张承照闻声颇恼火,爬起来准备回骂,岂料一看清他们服色,立即就气馁了,反倒陪笑道:是我们不小心,挡了两位哥哥的道,请哥哥恕罪。该打该打!
言罢自擂一巴掌,又连连笑着躬身道歉,那两人又白我们两眼,才施施然离去。
我不解,问:你为何对他们如此谦卑?
张承照冲着两人背影做拳打脚踢状,又狠狠暗唾一口,方才答道:第一,他们是有品阶的内侍huáng门;第二,他们是入内内侍省的内侍huáng门。
我知道我们现在只是尚无品秩的小huáng门,内侍huáng门要比我们高一阶,但不明白何以入内内侍省的内侍huáng门值得特别尊重。
他们是服侍官家、娘娘、公主的人呀!随便在主子跟前煽煽风,我们可就有好果子吃了。张承照郁闷地说:我当年犯懒,没留心学习礼仪,才没被分往入内内侍省。
从中书门下回来后,张承照向我逐一解释入内内侍省诸司的重要之处:那些直接入官家寝殿或皇后、诸娘子及公主位伺候的不用说,全是自后省选出。另外后省所辖诸司也都不简单呐:御药院,掌按验医药方书,修合药剂,以待进御及供奉禁中之用,是最受宫中人尊重的,非有功之内臣不能任领御药院;内东门司,掌宫禁人物出入,不但可以限制出行之事,若发现有人携带可疑物品,还可以直接提jiāo皇城司处理或禀告中书门下,有他们监管,连官家都不敢随意赏人财物;合同凭由司,掌禁中宣索之物,给其凭据,凡特旨赐予,则开列赐物名称数量,jiāo付掌御库之司取出,官家赏赐的东西要经由他们兑现,谁敢得罪?龙图、于昌、宝文阁,掌藏祖宗文章、图籍及符瑞宝玩,都是极贵重之物,在那儿任职的内臣自然身份也另有不同。
内侍省不也是为官家办事的么?何以定要分两省高下?我问他。
大不同,有高下!张承照迭声说:看看前省诸司gān的都是些什么事:管勾往来国信所,掌契丹使臣jiāo聘之事,虽平日倒清闲,但与宫中人无关,也就无人巴结;后苑勾当官,掌宫中苑囿、池沼、台殿园艺杂饰,以备官家娘娘游幸,在其下任职的人其实也就是一批工匠园丁;造作所,掌制造禁中及皇属婚娶的物器,都是gān粗活的;军头引见司,掌供奉便殿禁卫诸军入见之事,相当于带路的;我们所属的翰林院下辖天文、书艺、图画、医官四局,掌观测天象、翰墨、绘画、医药等事,虽说略好一些,但我们书法再好,至多也就是在书院待诏们手下gān些誊录的活儿,连内宫的边都沾不到
我默然,又听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而且,两省中人的俸禄也不一样呢。就拿两省都有的供奉官来说,我们前省的供奉官月俸是十千,chūn、冬绢各五匹,冬加绵二十两,而后省的就有十二千,chūn绢五匹,冬七匹,绵三十两若后省的官出了缺,拿前省的补上,那就是升迁了,获补的人通常都会笑得合不拢嘴你看后省的官儿们穿得一个比一个光鲜
也不是,我想起一人:勾当内东门的张先生就穿得很朴素。
张承照一时也无语,挠头想想,道:可能是他想攒钱,所以节俭度日。
经我一提,忽然他又好奇起来,问我:你知道么?听说你来翰林院是张先生建议的。真奇怪,他对你不是挺好的么?你的名字还是他取的,他为何不让你去后省?
我略一笑,道:大概是觉得这里更适合我。我也这样想。
他鄙夷地摇摇头,瞧我的眼神分明是说孺子不可教。
又一年过去后我们同时经恩迁补为内侍huáng门。作为内侍,张承照对力求晋升一事相当有诚意,天天都在扳着指头数从现下到内侍极品要经历的官阶:内侍huáng门,内侍高班,内侍高品,内侍殿头,内西头供奉官,内东头供奉官,押班,副都知,都知,都都知两省都都知每次说起两省都都知时他都会qíng不自禁地微笑,仿佛看见了这个内臣极品官职已在向他招手,常看得我也笑起来。
有次我问他:你为何如此想做两省都都知?
有很多很多的钱呀!他脱口答道,两省都都知的月俸至少有五十千,是我们的五十倍。
我不明白何以他对钱这般执着:我们要那么多钱gān什么呢?既不能买田地也不能娶媳妇,更没有后人可jiāo付。
这倒把他问住了,过了半晌他才道:且不说钱,做了两省都都知,除了官家娘娘,就没人敢打我骂我了,只有我去打骂别人我们在宫里辛苦做事,总要图点什么吧?你若不想晋升,又是在图什么呢?
这次是我默不作声。那时的我每日似乎也只是平淡漠然地过,没有目标,没有希望。
(待续)
崔白
3.崔白
十二岁时,我被调入翰林图画院供职。品阶无变化,只是主要工作改为伺候画院待诏们作画和听候画院勾当官差遣。但书艺局的内侍们都很同qíng我,说这其实是一次降职,画院原是低书院一等的。
我也知道,书画院的人本来地位就不高,虽然其中四品五品的官员也能如普通文官们一般服绯服紫,却不得佩鱼。在世人眼中,书画院的待诏们都属于以艺进者,所给予的尊重也有限。而画院中人相较书院的又要逊一筹,诸待诏每次立班,均以书院为首,画院排于其后,只比琴院、棋、玉、百工稍好一些。
正经的待诏都这样,其中的内侍自然也就随之被众人眼色分出了新的等级。同样是内侍huáng门,但琴院的不如画院的,画院的也就不如书院的。
当时的翰林书画局总勾当官是入内副都知任守忠,张承照遂向我建议:你去求求张先生,请他跟皇后说说,让皇后命令任都知,将你留在书院罢。
我不置可否。他又朝我眨眨眼,笑道:去说,没事儿,张先生是皇后跟前的红人,但凡有他一句话,你就不必去画院了。
我朝他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我并不怀疑张先生深受皇后赏识与信任的事实,但也清楚地知道,擅用皇后对他的重视提出分外要求不是他的作风,上次出言救我只是极偶然的qíng况,我不想令他再次破例。我从来不敢奢望,亦不yù看到,有人会因我的缘故而向别人恳求什么。
画院画师分画学正、待诏、艺学、祗侯、供奉等五等,未获品阶者为画学生,所作的画供宫廷御用,或奉旨前往寺院道观等特定处作画。这是个更清静的地方。每旬日要取秘阁藏画供画师们品鉴临摹,这天会略有些累,但平日事务不多,大多时候我只须侍立在侧,听画院官员讲学或看画师们作画。
在众画师中,我尤其爱观画学生崔白作画。他是濠梁人,彼时二十余岁,禀资秀拔,xingqíng洒脱疏逸,行事狂放不羁,常独来独往,引画院官员侧目,但他的画中有一缕寻常院体画中少见的灵气,却是我极为欣赏的。
深秋某日,画院庭中落木萧萧,他独自一人就着树上两只寒鸦写生,我立于他身后悄然看,他搁笔小憩间无意回首发现我,便笑了笑,问:中贵人亦爱丹青?
我退后一步,欠身道:怀吉唐突,搅了崔公子雅兴。
那倒没有,崔白笑吟吟地说,我只是好奇,为何中贵人不去看画院诸位待诏作画,却每每如此关注拙作。
我想想,说:记得怀吉初入画院那天,见众画学生都在随画学正临摹huáng居寀的花鸟图,惟独公子例外,只侧首看窗外,画的是庭中枝上飞禽。
崔白摆手一哂:huáng氏花鸟工致富丽,我这辈子是学不好的了,索xing自己信笔涂鸦。
我亦含笑道:崔公子落笔运思即成,不假于绳尺,而曲直方圆,皆中法度。怀吉一向深感佩服。
中贵人谬赞。言罢崔白重又徐徐提笔,落笔之前忽然再问我:难道这画院中还有人曲直方圆尚在法度之外?
自然有的。但我只淡然一笑,没有回答。
许是自己也有了答案,崔白未再追问,衔着一缕清傲笑意转身继续作画,前额有几缕永远梳不妥帖的发丝依旧垂下,随着他运笔动作不时飘拂于他脸侧,而他目光始终专注地落于画上,毫不理会。
由此我们逐渐变得熟稔,不时相聚聊些书画话题,他看出我对丹青的兴趣,主动提出教我,我自是十分乐意,在我们都有闲时便跟他学习画艺。
一日他教我以没骨法画chūn林山鹧,画院画学正途经我们所处画室,见挥毫作画的居然是我,大感讶异,遂入内探看。我当即收笔,如常向他施礼。他未应答,直直走至我身旁,凝神细看我所作的画。
自祖宗以来,国朝翰林图画院一直独尊huáng筌、huáng居寀父子所创的huáng氏院体画风,画花竹翎毛先以炭笔起稿,再以极细墨线勾勒出轮廓,继而反复填彩,画面工致富丽,旨趣浓艳。而此刻画学正见我的画设色清雅,其中山鹧未完全用墨线勾勒,片羽细部多以不同深浅的墨与赭点染而成,大异于被视为画院标准的huáng氏院体画,立时脸一沉,朝崔白冷道:是你教他这样画的?
崔白颔首,悠悠道:画禽鸟未必总要勾勒堆彩,偶尔混以没骨淡墨点染,也颇有野趣。
画学正忽然拍案,扬高了声音:你这是误人子弟!
崔白不惧不恼,只一本正经地朝他欠身,垂目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