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林林不停地问我还有多久,但她不叫我“爸爸”,她不习惯,还老用一双大眼睛好奇又畏惧地盯着我,要和我说话就跑过来拉我裤管儿。
可能是我不够和蔼,很少说话,很少笑吧。
我们好像很难建立起亲密感,我从没要求过她叫我一声“爸爸”,我没有资格,就连向幼儿园的阿姨介绍我们的父女关系时,我都支支吾吾,底气不足。
当初的雅林是怎么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呢?她看起来那么小却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上班族了。雅林很少对别人讲她自己,尤其是讲她的过去,尽管不如我这般只字不提。但她对我讲过,在我请她吃饭的那天。
***
那个中午,我在河铭中学大门口等到了她,带她进了一家餐馆,找了个靠窗的安静位置,相视而坐。
我问她喜欢吃什么,她说你点吧,我不懂。我只点了些平常的便宜菜,怕点到贵的或者她没见过的,会在无形中给她一种压力。
我点了菜后,稳如泰山地坐着,丝毫不提那件正事。而她似乎更着急,等了一会儿,就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你不是要说事情吗?”
我正视她:“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
“你不带心心来,就说明你知道这件事与她有关。”
“我是猜的,”她皱着眉头,“那个头儿——就是他们叫‘宏哥’的那个,我最初也以为他是流氓,可是后来发现他想抓的人只有心心,对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所以……”
她不说了,因为我突然发出了笑声——她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在变相地陈述自己的美丽。我一笑,她立刻就意识到了,脸有些红,撇撇嘴,向窗外望去,扎起来的头发甩到一边,轻轻地搭在肩上。
我满足地欣赏到了她有些窘迫的样子,那样子让我联想到她的年龄。
桌上的菜刚上齐,我便开始对她从头讲起,从我如何发现了火灾的真相,如何得知潘宏季还要对舒心赶尽杀绝,一五一十地,全数讲给了她听。她的惊讶和恐慌都在我的意料之中,第一反应也同我当时一样,马上问:“那我们为什么还不报警?”
“你们可以报警。”我回答,“我甚至可以做你们的人证。但我能证明的只有两点:一,潘宏季在出事的几天前去过舒家,二,他昨晚袭击过你们。但这些并不能证明火是他放的,连事发当天他去过现场都无法证明。他最多因为昨晚的事被抓去拘留几天,随便编个幌子,不过就是个猥亵未遂的罪过,没什么用。”
“警察不会去调查放火的证据吗?这么大的火灾,很多人都受影响了。”
“当然会。警方有丰盈的案底,其实早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吧,至今没有抓人,想来也只能是因为一点儿证据都没有了。”
雅林抿了抿嘴,接过话:“嗯,确实。其实警察早问过话了,出事之前发生过的事,凡能想起来的,心心都交代了,包括送家具的人。”
“那看来,警方早就调查过潘宏季了,但结果是一无所获。从这一点看,你们现在报不报警,可能区别不大了。你能明白的吧,像丰盈那样有势力的公司,树大根深,门路很多,就凭我们,没有办法搬倒他们,硬出头,反而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雅林听懂了我的话,但这太过于残酷的事实叫她十分难以接受:“那心心该怎么办?就这样任人宰割吗?”
“你别急,这案子一定会调查下去的,总会有眉目的,只是时间可能长些,拖上个一年半载,甚至更长。目前最重要的,是保证心心的安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离开平城,去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最少也要先避开这当口。这案子该怎么办,等把心心保护好之后,我们再来想办法。”
雅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好,先躲开的好。”
“我想过了,心心还在上学,不管去哪里,学总得接着上,而且她还未成年,总得有学校接收她,才好安置。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给她办个转学。河铭中学是所私立学校,不是很正统,转学的话,手续应该并不复杂。最好办得神不知鬼不觉,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是你们那校长,不知道好不好说话,如果他肯帮忙,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听了我的话,雅林一副犯难的样子,我猜她肯定也知道,那个鼎鼎大名的廉大老板,从来就没人表示过他好说话。
“我可以试试看,我以前跟廉老板打过一次交道,见过一回。”我虽然这样说,但心里明白,所谓的一次交道,其实就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而已。而就算这位大老板真的认识我,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更别提求他帮忙。我说这句话也就是想给她个安慰,若她真要我帮她去找廉河铭,我还得回头再做计较。
但雅林的回答却让我吃惊不小,她竟然说:“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去找廉校长就行。”
我不自觉地打量起她来,她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幼稚,还是她对这位校长的为人一无所知?
我半开玩笑道:“这么说,你们很熟了?对了,你上次还去医院探过病呢。”雅林不作答,我又说,“一定很熟吧,那学校一般人可进不去。”
在河铭中学教书的人,大都是廉河铭的关系户,凡他生意上有来往的人,都可以把稍有些文化的远亲近邻送去那里教书,这也是那学校秩序混乱的一大原因。雅林为什么去了那学校教书?她怎么进去的?她真有那种关系吗?如果有,又为何只有很少的工资,在经济上如此困难?她身上的未知壮大了我的好奇心,越来越难以克制。
“一般人在平城是不好混的,但是你有本钱,你漂亮。”我接着试探,“你可以弄个好点的工作,当个营业,卖点东西,肯定比现在好,完全不必去那儿教书,托人帮忙是很欠人情的。”
“我没有托人帮忙。”雅林一口否定了我。见我一脸疑惑,她又微微地笑,那笑中有一股说不出的自嘲的味道:“你不是说,我有本钱吗?”
本钱?相貌吗?这于教书有何用处?雅林的话并不符合逻辑,但她似乎想隐讳些什么,并不想把这件事说得那么清楚。既然她回避,我也不便再作纠缠,这毕竟是她的私事。
而关于我不得不告知她的事情,已经交代清楚,于是我开始问一些别的:“你家在哪儿?”我不否认,那是我请她吃饭的另一个目的。
“在南边儿,有山有水的地方。”她回答。
“那你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你父母不担心啊?”
她低头喝了一口茶,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我没有父母。”
***
我几乎已经淡忘了雅林当时的表情,她向我谈起她的过去,我才知道,她也有着与我相似的在孤寂和痛苦里匍匐前行的童年。
“父亲和母亲从小在一起长大,是亲梅竹马那种。母亲是个听话的学生,直到像我这个年纪,跟父亲有了那种关系。”她讲着,眼神里带着一种回忆的色彩。
我问他们是相爱了吗,她说是,然后又笑笑:“可是那是件糟糕的事,我外公外婆坚决反对他们交往。”
“为什么?”
“因为父亲只是个小混混。”
我立刻明白了,这是一桩家世问题。但即便是个俗不可耐的故事,只因为是她的故事,依然会勾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虽然阻碍重重,母亲却非常坚定地要和父亲交往。父亲很感动,便和母亲海誓山盟,要相守一辈子。可是越来越多的事不停地给他压力,让他不得不想到生为男人的责任。母亲的生活条件比他好多了,他不能让母亲跟着他过苦日子。他发誓要挣很多钱,让母亲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于是,他悄悄跟着打工的团队离开了家乡,只留了一封信,要母亲等他回来迎娶。可是,他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变心了?”
雅林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沉默片刻后,她继续道:“父亲走的时候,还不知道母亲已经怀上孩子了。外公为这事恼羞成怒,拿起晾衣棍打母亲,打得母亲都出血了。”她停了停,长吁了口气,“他们都以为孩子没了,母亲也以为,对家人绝望透顶。于是,母亲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也是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去。”
“她没有去找你父亲吗?”
雅林摇了摇头:“她并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为了不被抓回去,她走得很远,很坚决,而且特地跑去那种偏僻的小地方。书也不念了,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毁了。”
雅林的话忽然间充满了悲哀,我们彼此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我问:“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母亲在一个叫萍滩的小镇生了我。那里,就是我的家乡。”雅林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凄楚的笑容,“如果没有我该多好,母亲也许会慢慢忘掉父亲,和别的男人相爱结婚。可是,那孩子偏偏没有掉,赖在她肚子里,让她永远都摆脱不了父亲的存在。也是因为我,母亲的青春时代完全在艰辛的讨生活中度过。她的负担太重了,因为我一生下来就有病。”
“遗传吗?”
“不知道,母亲说是外公打的。”
“那你没有去治疗吗?我听说,这种病可以做手术的。”
“我小时候症状一直不明显,都是后来学校体检才发现的。医生说做手术还来得及,但得去大城市大医院,得花一大笔钱。母亲哪有那么多钱,她孤苦伶仃在异乡带着我,也找不到愿意借给她钱的人。再加上我看起来跟别的孩子也没什么区别,就选择了保守的药物治疗。就是这样都很难坚持,这是要花钱养的病。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已经不适合手术了吧。”
雅林的话充满了苦涩的味道,那种味道传到我心里变得更加酸楚。那时,我还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缺乏体会。如果今天的我回到那个时候,也许能同她探讨探讨。而当时的我,只能不深不浅地叹一句:“吃了很多苦吧?”
没想到,这句感叹竟让雅林觉得感慨。后来雅林告诉我,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她,哪怕只是随便问问,那是一种冰雪融化了的感觉。
雅林再正视我时,眼里已经有了泪花。但她的笑容不自觉变得很甜:“我这病其实很少犯的,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就是犯了,吃点儿药就能好,跟常人没有多大区别。我平时很注意,不参加过重的体育锻炼,也不会情绪激动,所以别人觉得我很文静。”
的确,她就是她表述的那个样子,很文静。
“昨晚是你病得最严重的一次吗?”我问。
“不是。”她的眼睛又笼罩了一层烟云,“我十四岁那年病得最重。因为那一年,母亲积劳成疾,离开了我……”
“……”
她并没在这里做过多的停留,继续讲了下去:“因为我成绩好,一边上学,一边给别的同学补课,再加上政府发了点儿救济金,就又勉强上了四年学。”
“那后来怎么不上了?还是因为钱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也算是吧。其实我没去参加高考,主要还是因为我这种情况,大学是可以拒收的,能报的专业也很受限制。而且,我也……我也不想再念书了。”
“所以你就到平城来找工作,想继续一个人生活?”
她把视线移到窗外,沉默不语。
“太难了,雅林。一个人,想在平城待下去太难了,何况你还有难处。你应该去找你外公外婆,那么多年都过去了,他们不会不管你的。”
雅林苦笑了一声:“我知道,可我没法去找。母亲从来不提她家的事,我连她是哪里的人都不知道,她连户口本都没有。”
“……那……你父亲呢?你没有想过去找他吗?他应该会很疼你的。”
雅林又一次沉默,微微张着嘴,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有家了是吗?你不想去打乱他的生活,是吗?”我问得特别轻,特别缓,生怕问中了她的伤心处。
可雅林,只是再一次摇摇头。我看到她眼中泛起点点的泪光,然后她哽咽着说:“他也不在了,后来母亲托人去老家打探过消息,才听说他在外打工的时候,出了意外。”
我突然间没有了语言——雅林,真的,彻底的,在这个世界上,举目无亲!
我终于理解,雅林对我讲这些,并不是想要得到我的同情和帮助,也不是碍于我帮了她的情面。她只是太孤单,太需要向人倾诉了。
“吃点东西吧。”我向她碗里夹菜,想缓和一下悲伤的气氛。
她很快理了理情绪,对我微笑。
我说:“你可以交些朋友,有朋友就不会孤单了。”
她捋了捋耳边的头发:“我很难交到朋友的。别人喜欢玩儿的,什么打球啊、旅游啊、看电影啊,对我来说,都是被禁止的。谁会跟这么无聊的人待在一起?”
她轻松地笑着,仿佛并不为此感到困扰,于是我也看似轻松又颇有意味地回了她一句:“我会。”
雅林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停留了片刻,目光中有几分诧异。“你会烦的。”她最后说。
我低着头,笑而不答。等我再抬起头,突然间与她四目相对,她就把脸转到一边去了。
“其实我也不是平城人。”我寻找了一个共同点。
她撇嘴笑:“我知道,你一点儿平城口音都没有。”
“是吗?”我也跟着笑,“但我肯定比你更熟悉这里,改天带你去逛逛平城怎么样?就是那种有林子有水的地方,我也喜欢那种安静的地方。”
雅林想了想,这次,她没有再回绝:
“好啊。”
***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如愿以偿地几次约到了雅林,带她出去逛平城。我才发觉,原来平城也有那么多好地方,不是人山人海的景区,只是一些无人问津的荒凉处。那些郊区一望无际种满玉米的田野,那些清澈见底的人工河,都有过我们的足迹。
我第一次去她住的小院儿接她,她拿出我替她买药的钱无论如何要我收下。我拗不过,开玩笑说:“那我们出去玩也要花钱,你也打算还呀?”这句话刚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她会不会因此不跟我去了?或者勉强跟了却始终为花钱的事耿耿于怀?
雅林的脸有些红,但她的回答却让我宽了心。她用几分不讲理的语气说:“那不一样,那是你要我跟你一起去的。”
我们相视而笑。
但她的玩笑也就到此为止,在我面前,她始终保持着客气,左一声谢谢,右一声对不起,好像心头绷着一根线,生怕越过去。我也不急,不过她划的那根线,于是我们相处得近似于知心朋友。
只不过,我知她,她并不知我。我听过了她的童年故事,却绝口不提自己的,于是同病相怜的怜惜感,就只在我这里有。
我们常常聊到舒心的情况。后来她们的确联络过警方,潘宏季甚至被带去派出所问过话。
关于火灾当天的说法,潘宏季的陈述无懈可击,还能拿出人证来证明自己根本没去过现场。而葬礼当晚的所作所为,也同我预料的一样,被描述成了一场因醉酒起了色心,碰巧犯下的过错。那场火灾的起因,警方至今公之于众的,都是意外事故,连人为纵火都无法证实,更别说锁定潘宏季了。在毫无实证的情况下,他只被拘留了几天便放了出来。
无奈,舒心只能走,还得快点走。
只是一个月了,雅林都没有找到机会去找廉河铭谈转学的事。其实这是意料之中的,廉河铭本就是个大忙人,来无影去无踪,校长的宝座只是顶官帽戴戴而已,他一年到头都不会在校长办公室里出现几天。可当我再次提出帮忙联络廉河铭的时候,雅林却又再次拒绝了。
既然如此难以寻人,她为何要固执地坚持自己去找呢?我甚感不解。
***
一个月的相处,我们多少走近了些,于是我打算送她样东西。她连个手机都没有,联络都不方便,便决定送手机。
但要雅林接受这个礼物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当她全无察觉地跟着我进了手机店,还笑着问我:“你来这儿做什么,想换手机?”
我轻声笑,不回答,物色着柜台里展出的样品。
“你那手机不是好好的吗?”她又说。
这回我转过头,淡淡道:“你选一个吧。”
她脸上的笑就变成了惊讶,望着我半天不说一句话。
如我预料,那天我真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说服了她。我从来没有那么耐心地劝过谁,劝说的语言和列出的理由,都山穷水尽到了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步。而雅林无法拒绝的,其实只是我的诚意。
我对她说:“雅林,你不能没有手机,万一你突然病了,身边没人,连电话都打不了,怎么办?”
我曾提出想带她去医院全面检查一番,她断然拒绝了,说自己好好的,反正到了这个年纪也无法根治了,没这个必要。此刻我再次表露出对她身体的担忧,她便静静地看了我很久,终于没再坚持。
她只选了个便宜的,出店时,紧紧地攥在手里,生怕掉下去摔坏了似的。
我不看她,几步走到前面,暗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