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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至今说不出那一刹那的感觉,脑子里突然空了一下,而她虚弱的样子,就成了我第一次在心里感觉到疼痛的记忆。
    她吃了药后,昏昏沉沉的,我把她扶到椅子上,让她靠着我的肩膀休息。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皱着的额头慢慢舒展开。
    我没有打扰她,让她静静地睡,大约过了半小时,她才慢慢醒过来。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我身上,立刻正起了身子,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我也适宜地抽回了手臂。
    “好些了吗?”我问,随即把手上的那瓶药递给她。
    她点点头,接过药:“这药多少钱?”
    “两百多。”
    她抿了抿嘴,沉默了片刻,低着头说:“我身上的钱被刚才那些流氓抢走了,我以后一定还你。”
    这句话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她在撒谎。潘宏季才看不上那几个小钱,抢钱这种说法根本不存在。但我不会揭穿她,她的语气多少让我听出了为难。
    “不用,就这么点儿。”我说。
    她看了看我,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谢谢你,你这么帮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那钱是一定要还的。”
    她既然这么说了,我也没什么好争的,应和着笑了笑。
    但她却突然慌张地站起来:“心心呢?她在哪儿?”边说边几步走出了药店。
    我一下子叫出了她的名字:“罗雅林——”
    她吃了一惊,转过头来,诧异地望着我。
    我跟着也走了出去,随手关上药店的门,走到她跟前对她说:“她应该早在家了,要不要打个电话……”我突然想起那位中年教师说过她没有电话,立刻改了口,“我帮你打个电话吧。”
    她低头不语,街上冷冷的风吹着被拉扯得散乱的头发,一柳一柳地拂过脸颊。
    “冷不冷?衣服借你。”我说。
    她立刻推辞:“不用不用,我马上就回去了,回去就知道心心在不在了。”
    这句话又给了我一个信息——她家里也没有电话。为什么不直说?这难以开口?我心头思索着,嘴上却说:“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我送你。”
    “不用,我可以回去。”
    “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你家人呢?叫他们来接你吧。”我摸出了手机,“我帮你给他们打吧。”
    她还是推辞,不肯让我打电话。可这周围都是郊区,连个公用电话都没有。我知道她想推脱,但这次,没再留给她余地:“你是不是在这儿没有亲戚朋友?”
    她避开我质问的眼神,咬着嘴唇,那种表情在我看来就等于默认。
    “那你还不让我送你?”我说完,把手插进裤兜里,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憋在心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你怕我跟他们是一伙儿的,故意演场英雄救美来套你,是吗?”
    她感觉到了我话里不快的味道,但却只是又一次以沉默来应对。她静静地站在我面前,埋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双手紧紧地捏着药瓶子,一动不动。
    看着她那样子,我又有些不忍了,放缓了语气说:“我只把你送到市区人多的地方就走,这样行吗?”
    她依然没有抬头,呼了口气,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为我得罪人,还为我花钱,我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了。真的,你帮了我太多,我不能再麻烦你了……”
    我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她的话和那种腔调,一听就是真心的,而我脑中却空白得找不出一句能应答的话,好像每一句要说给她听的,都需要仔细斟酌。
    现在想想,那长久以来想要照顾她的情绪,说不定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
    她终于同意我送她回家。
    就像我所预料的,雅林同许多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来平城谋生的人一样,住在简陋偏僻的小院子里,过着清贫而艰苦的生活。尽管有所预料,但当真正看到的时候,还是抑制不住惊讶。她那清秀美丽的外表总给人一种有钱人家千金小姐的错觉,和这破烂不堪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们在小院儿入口处停了车。刚下车,就看到舒心飞一般地跑过来,紧紧抱住了雅林,在她怀里放声大哭:“我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雅林也反抱住她,两个瘦弱的女孩就这样拥在一起,相依为命。
    过了一会儿,雅林放开舒心,转过来对我说:“屋子小,你要是不嫌弃的话……”
    我笑道:“招待我喝口水总行吧。”
    屋子的确小,就放得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衣柜。我坐在桌子旁边,雅林提来水壶为我倒水:“没准备茶叶,你就将就喝点儿吧。”
    我一口气喝完了整杯水,我的确渴了。
    “你饿吗?”她又问,“我给你煮点儿吃的吧。”
    “不饿,别麻烦。”
    这时舒心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大水桶,说有热水了,要去打水。
    雅林走到她跟前,小声地说了点什么,然后舒心看了我一眼,又对雅林点点头。
    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一句“我一个人行的”,便立刻想到了可能的事:“打水是吗?”
    雅林笑笑:“小事儿,每天都要打的。”
    “她一个人不行,太沉了。”我站起来,“我去帮她。”
    我没想到,打水的人排成的队竟有那么长,那场面简直壮观,舒心说至少要等上半个小时。
    她提着桶,站在队伍中间,我在一边等着。但没多久,她却从队伍里走了出来,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了一大串感激之词,然后问我:“海冰哥,你和罗老师真是朋友吗?以前就认识吗?”
    “我们认识没多久,还不知道她把我当什么。”我笑着回答她,但那笑容不是大人对待孩子那种漫不经心的笑,而是带上了几分尊重。
    “那你一定把她当朋友是吗?要不你也不会救她。”
    舒心的话带有天真的成分,这种成分在雅林的语言中是找不到的。但我还是认真地回答了她:“是。”
    舒心就笑了,显得十分开心。
    我问她:“她跟你提到过我吗?”
    “提到过啊!”
    “那她说什么了?”
    舒心摇摇头:“没说什么。”见我不说话,她又补充道,“她都不爱说别人什么的。”
    我知道她是怕我失望才解释的,便轻松地笑了一声:“你找我不会是想聊天吧?”
    舒心当然不会是想聊天,我这样一说,她也开始切入正题:“我是觉得罗老师太辛苦了,她一个人在这儿,无亲无故,身体又不好。我看得出来你人很好,愿意帮我们,所以……”
    “你跟她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吗?”我问。
    舒心摇头说没有,又对我解释了她们之间的联系,我这才知道,她们真的仅仅是师生关系而已。
    舒心的父母每天起早贪黑,常常顾不上她,因为上学放学没人接送,搬来平城时,就选择了教学质量平平但离家很近的河铭中学。后来父母想把她转去更好的学校,她却喜欢上了听雅林的课,不肯走了。雅林在平城也是一个人,对老爱粘着她的舒心十分关心。于是舒心的父母偶尔外出不回家时,她就跑到雅林住的地方和她一起。火灾那天,雅林帮舒心补习功课补得太晚,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就像往常一样把她带来了这里。没想到,舒心由此逃过一劫。
    “我在平城没有亲戚了,罗老师可怜我,让我跟她一起生活,有她陪我,我才没那么难过。她对我真好,照顾我,比对她自己还好。”舒心说着,泪珠子打着转,“可是,我担心她,我真的好担心她……”
    我听出来了,舒心对我说这些,是把我当成了一个救星,想从我这里得到帮助。我主动问:“你们学校给她发多少工资?”
    “我不知道,她不是正式的,我听说,不是正式的,都很少很少的。”
    “不是正式的?”
    “她上学只上到高二,没什么文凭,也没有那个……那个,教师资格证什么的……”
    只上了高中?难怪她看起来那么小。可是什么都没有,她是如何进了那么一所学校当老师的?她过得如此困苦,更不可能有什么熟人关系了。我心里不免感到疑惑。
    “其实,我们可以不缺钱的。”舒心说,“其实我有钱,保险公司赔了我好多钱,还有,那房子不是卖了吗,虽然烧过了,但也值好多钱的。可她一分也不用我的钱,说什么也不用,还让我花她的钱。她说,那钱要留给我上大学用。可你不知道她有多需要钱,她要吃的那些药有多贵!”
    其实雅林挺没有经济头脑,她不懂钱存着是要贬值的。但在舒心看来,她是那么善良
    ——在我看来,也是如此。
    ***
    舒心和我谈这一席话的目的,是想让我了解她们的情况,让我的身份变得更亲近。她给我的信息很珍贵,那是绝对无法从雅林口中得到的。了解了她的困境,我就更觉得,得让她完全知情,离这场追杀更远一些。
    雅林送我出院子的时候,她走在我前面,在静静的、曲折的巷子里为我带路。些许的月光照在她单薄的背影上,显得孤独,又无助。
    分别的时候,我对她说:“明天能请你吃饭吗?”
    她愣愣地望着我,仿佛没听清楚。“请我?”她语气生硬。
    “对,我有事要告诉你,重要的事。”我目光诚恳。
    她看我的眼神里又有了些为难:“就是讲事情,也应该是我请你。”又一次,她低了头,默默地说,“我应该请你的。”
    我半开玩笑道:“你想感谢我对吧,你陪我吃饭不就当是感谢我了?这是男人的方式,懂吗?”
    雅林低头不语,她的反应让我觉得玩笑开过了,她不是一个善于说笑的人,于是我住了嘴。
    好半天,她才开口说:“我知道你想帮我,谢谢你。你想跟我说我们被袭击的事,对吧?”
    我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问:“你是要告诉我实情吗?”
    我看了她好一会儿,认真地点了个头。
    “好,我明天等你来,我不会让心心一起去的。那先再见了。”说完,她转身回到了阴暗的巷子里。
    ***
    那个晚上,我几乎一夜未眠,脑子里不断重复着雅林的话和她的身影。重复得越多,却越困惑。
    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所有人,接触个一两回,便能在他们身上找到某些晦涩的角落。但雅林身上,我却一星半点也找不到。她就像块晶莹剔透的水晶,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明亮得透彻,一处灰暗都没有。
    那是我活到现在,从未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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