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两人之间的那段前世记忆,一旦揭开,便是鲜血淋漓。
萧誉从一开始就知道终有这么一日。
眼前的雨夜,又将两人拉回到了前世那桩恩怨之中,再也没有理由让他若无其事地站在她跟前。
他必须面对。
雨滴声突地变得聒噪,内心早已是惶惶不安,萧誉却依旧平静地坐在那,夜色深沉,将那双深眸染的愈发深不可测。
直到穆蓁起身,提步往外走去,那脚踝处的一串铃铛声细细碎碎,刺入耳中,萧誉心口突如火烧,喉咙一滚,终是起身往前迈出一步,伸手拽住了她。
修长的五指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比起上回在长宁殿大了许多。
穆蓁被他捏的有了痛感。
而在他身侧的那块锦布包裹的崭新木板,也随之“嘭”地一声落地,露出了木料的一角。
穆蓁回头。
仿佛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那被她抓住的手腕,犹如千斤重,死死地拽着她,往那不见底的深渊去拽去一般,穆蓁眼里的平静终于被打乱,颤抖地去挣脱,“陛下,松开。”
萧誉由着她来掰他的手,手上的力道却半丝不减。
当那双掰开的手,缓缓地慢了下来,开始有了颤抖时,萧誉深邃眸莫测的眸子里才划过一丝悲凉。
到底是低沉沙哑地道,“穆蓁,让我陪你再走一段。”
世间乱世,她一人应付不来,就让他去替她斩断路上的荆刺。
萧誉说完,脑子里突地浮现出了熟悉的一幕。
此次并非是两人头一回决裂。
第一次她走,是在前世初雪前的那个雨夜。
她挟持了虞氏。
他闻讯赶去之时,她已经立在雨中掐着虞氏的喉咙,瞳孔如血。
他并不知,她已经知晓了避子汤,只觉自己好不容易为她铺垫好的太平,被她一日之间打碎,无比恼怒,便说了那句,“你于朕有恩,朕不会拿你如何,自今日起,朕不想再见到你。”
她没说话。
一身衣裳被雨湿透,良久才将手里的虞氏推给了他。
那双眼睛抬起来,穿过雨雾望过来时,血红无神,嘴角轻轻动了动,同他道,“萧誉,我们就到这儿吧。”
那神色空洞而冰凉,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
也是在告诉他。
——他不见,她也不再稀罕了。
嘈杂的雨声,犹如此时,也是一瞬安静了下来。
心口那熟悉的坠落感,仿佛沉不到底。
萧誉的手掌不觉又多了几分力道,沙哑地道,“你一直身在后宫,并不知前朝如何,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比你多活了十几年,我清楚将来会发生什么,让我陪你走完这一段。”
穆蓁周身一栗。
那话就似是一条往上攀爬而来的蔓藤,从她的脚底缠绕而上,死死地捆住了她。
穆蓁呼吸有些困难。
心底的恐惧和那想要逃出谷底的求生之力,终是让她从他手掌中挣脱开来。
手腕处被他捏过的位置,传来一阵钻心的痛,穆蓁却终于缓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他那双血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往后的路如何,是我自己的事,同陛下无关,与我而言,我能重新回到北凉,已是新生。”
她不会去问他,前世后面的北凉如何了。
她的父皇和兄长又如何了。
人各有命。
她不愿去贪图这一份捷径,也不会让自己跳进那沼泽之地,再奋力地去抓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日日战战兢兢而活。
穆蓁转过身。
萧誉久久地立在那,看着她决绝而去,脚步踏进了雨里,彻底地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掌心的余温渐渐散去,一片空荡。
宴观痕在门外的长廊上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出来,这才进去看了一眼。
北凉公主已经走了。
那块被他翻来覆去折腾了几日的木板,此时正躺在地上,而塌边那木几上,却又多了一块板子。
宴观痕深吸了一口气。
合着这是没送出去,还被人退回来了一块。
宴观痕此时心中就算有天大的谋算,不吐不快,也没敢迈脚进去,脚步一转,正欲回去先睡一夜安稳觉,却又听屋内的萧誉道,“进来。”
宴观痕跨步进去,萧誉已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木板,若无其事地裹进锦布中,同两块木块叠放在了一起。
收拾好后,又平静地取了案上的笔墨,拿出一张白纸,描起了图。
宴观痕偷偷瞟了一眼。
萧誉的神色并无异常,似是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发生过。
过了半晌,萧誉搁下手里的笔,将那张纸交给了宴观痕,“明日你拿着这张图,送给大魏。”
宴观痕狐疑地接过,扫了一眼,见是南陈康城的布防图,不由一愣,抬起头来看着萧誉,“陛下要动虞氏?”
战场上没有永远的盟友。
此时北凉和南陈皆是内乱,西关口一战,大魏在北凉身上没讨到好,断不会再贸然进攻北凉。
若有了这张南陈的布防图,大魏必会弃信于虞氏,直攻健康。
在北凉洛中未反之前,宴观痕就已经想到了这点,后来洛中一反,宴观痕认为应舍远取近,先把北凉的穆淮康擒了再说,以免日后同虞氏交起手来,北凉趁乱来袭。
洛中一战,汉阳的十万兵马成了最关键的筹码。
只要南陈临时反悔不插手,穆淮康的七万大军,再加上太子手底下的人,前后夹击,周侯爷必败。
相反,若汉阳同洛中周侯爷联手,穆淮康七万大军必死无疑,等到北凉的兵马赶去,面对的便是洛中和南陈联军,想要取胜便艰难了。
在北帝和周侯爷之间,陛下选了北帝。
本也算是盟友,可宴观痕一点都没感觉到作为盟友的优待。
他就没见过,谁结盟,有他萧誉这么窝囊。
北帝不信他。
小家小公主也不见得领他情。
宴观痕知道劝也劝不了,只能妥协,将图收好放进了袖中,随口问道,“陛下是明日回汉阳?”
问完,没见萧誉回答,宴观痕抬起头看向他。
见到那张沉默的脸,宴观痕心头一沉,突地有了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便听萧誉道,“不回。”
宴观痕又被他激地气血攻心,“陛下此时不回,北帝日后还能留你?!”
等到北凉度过了这个难关,还有他萧誉什么事。
直接找个人,取了他命,还能让他死的不明不白。
萧誉没理他,起身拿起那木几上的两块木块,提步往里院走去。
宴观痕不死心,追上去,“陛下,那你告诉臣,你打算何时回”
**
长宁殿秋兰侯了好久都没见穆蓁和阿锁回来,一时担心,便提着一盏灯,去门口守着,候到望眼欲穿,才终于瞧见雨雾里的一盏灯火。
阿锁扶着穆蓁下车。
秋兰赶紧将手里的伞递过去,却见穆蓁一身衣裳早已淋透,不由一愣,看向了阿锁。
阿锁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出了晨曦殿,殿下让她回长宁殿取回上次拆下来的那块秋千板子,之后便去了萧帝的住处。
殿下进去之后,她一直在外守着。
等了好久才见人出来,手里却没拿伞,雨水从头淋下,那双眼睛比今日在屋里瞧见的还要红。
等上了马车,阿锁心头七上八下,正是担忧,殿下却跟个没事人似地同她说起了中标之事,“你自来心细,又会算账,往后你就直接跟着当铺钱老板对接。”
两人一路说着话,并没见她有什么不对。
秋兰也没多问,赶紧回屋去备水。
等穆蓁进了浴池,阿锁赶紧去给她备了寝衣。
穆蓁出来时,却没接,直接进屋,换了一身往日射箭比赛时穿过的劲装。
阿锁正诧异她这又是要上哪去,却听穆蓁吩咐道,“去收拾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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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雨夜,谁也没安宁。
王贵妃更是合不拢眼。
先是穆蓁招亲的结果,不如她意,还未来得及想出个法子来应对,她的康儿就出事了。
她就知道,常年身在战场,刀枪不长眼,哪能不受伤,又怎可能回回都能打胜仗。
她心惊胆战了这些年,一直盼着陛下能将她的康儿召回京城,陛下却充耳不闻。
这回终于出事了。
洛中周侯爷到底不是姓穆,当年周家助先帝夺了江山,先帝便许了一个洛中给他周家,殊不知,留下了一个大隐患。
到了周侯爷这一代,周家的野心日渐暴露,这回直接给反了。
“那病秧子有何本事,坐上太子之位,一旦出事,他连马背都上不了,全靠我康儿一人,这回康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本宫怕是也活不成了。
高嬷嬷立在身边直劝,“娘娘先别急,二殿下从小习武,又在边关镇守多年,定能平安归来,且娘娘好生想想,这回的事情,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
王贵妃疑惑看着她。
“此次北凉若是能平反洛中,有了周侯爷这一反,陛下必定不会再轻易相信外人,娘娘一心盼着二殿下能早日撤出边关,奈何陛下一直不松口,这回可是二殿下归来的最好时机。”
王贵妃一愣。
高嬷嬷又道,“洛中和西关口比起来,孰轻孰重?”
半晌,王贵妃才慢慢地反应了过来。
如今皇室可用之人并不多。
那病秧子挪不出东宫,而京城里的几位老王爷,陛下又何尝放得下心,到时她再举荐康儿驻守洛中,陛下还能有什么理由反对?
于康儿而言,确实是个拿命来换的机会。
王贵妃捏着手里的绢帕,心跳渐快。
如今就全看这一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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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内,穆淮宇已换了一身戎装,正坐在灯火下,看着桌案上布阵图,门外明德突地掀帘进来,“殿下来了。”
话音一落,脚步声已到了屋外。
穆淮宇拿起身旁一件披风,刚披在身上,便见穆蓁从那珠帘外伸出了头,冲他一笑,“兄长还没睡呢?”
穆淮宇眉头一皱,“明儿就是你生辰,怎不早些歇息。”
穆蓁没答,走过去又同他挤在了一张榻上,看向适才穆淮宇瞧过的那布阵图,轻声道,“睡不着,想来看看兄长。”
穆淮宇一笑,直接揭穿她,“是在担心战事?”
穆蓁不说话。
穆淮宇神色一柔,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有父皇和兄长在,不会有事,早些回去睡个好觉,明日还得见驸马爷,可别肿着一双眼睛吓着了人家。”
驸马人选早已定了下来,就等着她的生辰昭告天下。
却偏生赶上了洛中造反。
穆淮宇转头看了一眼屋里的沙漏,见她依旧没动,正欲再催她回去,却听穆蓁道,“定都定了,他还能跑了不成。”
穆淮宇两声轻咳。
穆蓁回头便塞了个蜜饯在他嘴里,“兄长刚喝了药,嘴里怕是苦得很。”
蜜饯在嘴里慢慢化开。
穆淮宇缓了过来,便笑着道,“好,就算是跑了,兄长也给你抓回来,听兄长的话,早些回去歇息。”
穆淮宇说完,半天没见穆蓁起身,正欲再赶人,却见穆蓁突地回头看着他,道,“兄长,我十七了,你诓不了我。”
洛中是北凉的要塞,丢不起。
穆淮康也不能死。
北凉这回只能赢。
韩将军的兵将,固然能抵得住周侯爷,可若是南陈出兵,穆淮康必死无疑。
朝中臣子都在等着父皇做出决策,等着他从蜀中靖王手上调兵,北凉尚且还有一线生机。
但洛中已有一个周侯爷叛变,父皇不能再引虎归山。
除非洛中有可靠之人把守。
当年她能从北凉单枪匹马,跑去南陈找萧誉,如今她也能走出洛中,去替北凉寻得一线生机,守住一方疆土。
她虽骄纵,但从来不娇气。
她知道,父皇去找过了萧誉,萧誉必定同他提出了联姻的条件。
但今日她去找父皇时,父皇却什么都没告诉她。
他们都在护着她。
就算是危及到了江上社稷,他们也没舍得将她推出去,用她的婚姻去维持北凉的江山。
她怎可能心安理得得坐在宫中,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兄长有病在身,太医早就说过,不能上马背。”
穆淮宇看着她,突地变了脸色。
而周身的力气也在一瞬褪了个干净。
“穆蓁”
穆淮宇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拽住了她的衣袖,“你听话”
穆蓁鼻尖一酸,侧过身,轻轻地抱住了他,“兄长,母后临终前对你说的那句,让我们相依为命,并非只是让你照顾我,我也该护着兄长,我已经抛弃过兄长一回,这次就让我替兄长前去守住洛中。”
穆蓁缓缓地弯下身,从穆淮宇腰间,取下了那块令牌,“兄长,等我回来,回来咱们一起去接驸马。”
穆蓁说完,才松开了他。
身后案上的灯盏突地落地,穆蓁并没有回头。
夜里的雨势依旧,穆蓁走出东宫,接过了阿锁手里斗笠和包袱,“我走了,中标之事,就交给你和钱老板。”
未待阿锁回应,穆蓁便已翻身上马,从东宫一路直奔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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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雨水冲刷的红墙边上,一道人影笔直地立在那,听见那马蹄声越来越近,脚步往前一迈,踏进了雨雾中。
穆蓁远远地看到了一个影子,忙地勒住缰绳,等到了跟前,才从那一排宫灯的雨线下,看清了那张脸。
穆蓁一愣,“赵大人。”
赵坤往前走了两步,到了她跟前,并未多言,只抬手将手里的一个包袱递了过去,“生辰之礼。”
穆蓁怔了怔,看着他。
直到赵坤的衣袖上开始滴水了,穆蓁才伸手接过,“多谢。”
赵坤退后两步,让出了路。
穆蓁往前走了几步了,又突地回头看着赵坤,笑了笑问道,“赵大人可知,应招后,我选了谁?”
赵坤立在那,神色不变,只道,“愿殿下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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