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虞氏手中夺得汉阳,不一定就非得来攻击北凉,还有可能是他断了虞氏之路,替北凉谋得一线生机。
北帝微微一怔。
但他宁愿相信这世上有鬼,也不敢去妄侧萧誉那话的弦外之音。
北帝看着他不再说话。
萧誉也没再去解释。
前世他同北帝周旋了好些年,北帝也没能将他当个好人。
重活一世,他也不指望北帝能信他。
萧誉起身,走到了北帝面前,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佩,递了过去,“不论陛下信与不信,我来北凉,只为提亲。”
北帝眸子一缩,注视他良久,才伸手接了过去。
便见那光洁的白玉上清清楚楚刻着一个‘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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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帝一走,宴观痕便到了萧誉身后,正色道,“陛下,该走了。”
北凉同不同意联姻,于南陈而言,都已无所谓。
三国之中,北凉虽是最大,但也奈何不了洛中侯府叛变,两国同时联手夹击。
无论从哪方面想,陛下都不应再呆在北凉。
穆淮康一死,北凉便少了一位振国大将......
“救出穆淮康,将其护送到西关口。”
宴观痕脑子里的一堆设想,还未畅想完,便被萧誉一声打断,半晌都没回过神,讶异地看着萧誉,良久才问,“救,救穆淮康?”
“嗯。”
宴观痕一口气又窜上了脑子,“如今的局面,就连裴风那不长脑子的,都知道应该让谢绍从汉阳调兵趁机而入,抢在大魏的前头进攻北凉,如此大好的机会,百年难得一遇,错过了不知......”
萧誉迈步上了长廊,“朕何时说过,要攻打北凉。”
宴观痕怔在那。
萧誉往前走了好一段,宴观痕才又紧跟而上,“陛下如此大费周折攻下汉阳,可别告诉臣,你当真是菩萨心肠,为了北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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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锁跟着穆蓁从鸣凤楼回来后,见穆蓁被陛下召去了晨曦殿,便去内务府跑了一趟,换了些碎银。
明儿殿下寿辰,前来之人,都得打发。
往日殿下大手大脚,如今开始清理起账目后,该省的便得省。
等到阿锁拿了碎银赶回来,秋兰正立在珠帘前守着,见阿锁走了过来,秋兰赶紧比了个手势让她噤声。
适才在门前,萧帝同殿下说了什么,秋兰都听的一清二楚。
萧帝那张脸黑的吓人。
别说是殿下,她立在一旁都觉得心惊胆战。
同样都是皇帝,秋兰总觉得比起自己的陛下,萧帝身上多了一股让人怯怕的寒凉。
阿锁不知出了何事,等到了秋兰跟前,探出头往里一望,便见穆蓁抱着胳膊坐在了床榻上,一张脸埋在双膝之上,神色恍惚,眸子红的吓人。
两人悄悄地退了出来。
才没一会儿的功夫,外头便是一阵动静。
宫人来报,“洛中周侯爷反了。”
不仅如此,北凉从西门关撤回来的八万大军,还被拦在了洛中之外,二殿下此时也是生死未仆。
整个宫殿都为之一振。
阿锁转身进屋,穆蓁却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阿锁赶紧拿了件披风跟在穆蓁身后,急急忙忙地往晨曦殿赶去。
晨曦殿的臣子,已经散去。
阿锁守在门外,侯了半盏茶的功夫,便见穆蓁从里走了出来,忙地迎上去,一抬起头,却被那脸色吓的一惊。
“殿下......”
穆蓁打断了她,“先回。”
阿锁扶着穆蓁的胳膊,从晨曦殿的台阶上下来,一到外面的甬道,穆蓁的脚步便顿在那,回头轻轻地同阿锁道,“替本宫回长宁殿取样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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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观痕因同萧誉意见不合,闹过之后,一个人便去了前院,连喝了几壶茶,也没将胸口的那股焦躁压下去,正欲让宫人取一壶酒来。
那宫人倒是自己进来了,到了跟前道,“殿下来了。”
宴观痕还未反应过来,是哪个殿下,便见一道梅色身影提了个深色的包袱,跨步走了进来。
染了雨水的裙摆随着脚步轻轻一荡,露出了脚踝上的一串细小铃铛。
宴观痕望过去时,穆蓁正好也侧过头来,头上的珠钗流苏,在昏黄的灯火下一晃,宴观痕便看到了一张美艳而干净的面孔。
北凉的姑娘能称为殿下的,只有一个。
穆蓁。
宴观痕起身行礼,“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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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风从前院匆匆地穿过长廊,到了里屋,推门进来,萧誉正坐在榻上看书。
“陛下,殿下来了。”
裴风说完,萧誉翻书的动作一顿,一双眸子在那书页上定了一阵才抬起头来,“知道了。”
今日从长宁殿回来后,萧誉便没换过衣裳。
雨水湿哒哒的黏在身上似乎也没觉得有何不适,此时从那椅子上起来,却是低头瞧了一眼被雨水染污的衣摆,随后进了内室,再出来时,便是一身干爽。
依旧是锦白的缎子。
她喜欢这个颜色,曾同他说,“陛下还是穿浅色的好看,黑色瞧久了,臣妾总觉得陛下离我越来越远。”
萧誉理了理衣袖,往门口走去。
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折回身拿上了那块今日尚未送出去的秋千板子,这才迈步去了前院。
屋外的雨点子还在落,廊下一排稀疏的灯火,勉强能看清脚下的路。
到了前院,灯火才明亮了些。
宴观痕早已挪了地儿,穆蓁一人坐在榻前候着,身旁一盏灯火的光晕映在她脸侧,莹莹如玉。
萧誉的脚步跨过门槛,顿了顿,慢慢地走了过去。
屋内的穆蓁抬起头,眸子淡淡地瞥过再落下,唤了一声,“陛下。”却没起身。
“嗯。”萧誉走过去,坐在了她身旁。
屋内一阵安静。
萧誉想起在长宁殿门前自己的态度,喉咙轻轻一滚,手掌握住了身侧的那块秋千板子,“朕......”
“我有样东西要还给陛下。”
萧誉手掌一松,转过头,便见穆蓁从身侧的包袱中取出了一块木板,搁在了两人中间的木几上,轻轻地道,“十四岁生辰时,我曾用一块不值钱的玉,同陛下讨来了这块板子,却不知其含义,如今我将其还给陛下,也请陛下将那枚玉佩归还,玉虽不值钱,却是母后留下来的一块遗物。”
灯火下,能看清那块木板上的纹案。
镂空的栀子花,两边各有一个名字。
萧誉。
穆蓁。
原本那块木板送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是穆蓁说,她喜欢栀子花,“誉哥哥,能不能帮我雕一朵栀子花在上面。”
再拿来时,那朵镂空的栀子花旁边,便多了一个名字:穆蓁。
穆蓁又自己动手,在另一边,刻了一个名字:萧誉。
歪歪扭扭,不如萧誉雕刻的好看,甚至还能瞧见旁边刀子不小心划过的痕迹。
她沮丧地道,“我弄花了。”
他温声道,“不过一块板子,你要喜欢,以后我再给你做。”
她便给了他那块玉佩,“誉哥哥,待我及笄之后,你来向父皇提亲,娶我回南陈好不好?”
他没说话。
她仰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伸出一根手指头,生怕他不同意,“还有一年,就再等我一年。”
良久,他才伸手接过,“好。”
灯盏里的灯芯一跳,萧誉的眸子似乎也跟着颤了一瞬,松开的手掌,又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侧那块墨黑色的锦布。
穆蓁的声音混合着雨声,继续道,“我同陛下确实曾许诺过未来,可那皆是我仗着自己的身份,和对陛下的救命之恩,胁迫而来,今日我便告诉陛下,那句话不作数,陛下也不必再来对我遵守承诺。”
萧誉在北凉为质的第三年,北凉同南陈交恶,父皇一怒之下,断其伙食,不问死活。
是她推开了那扇门。
寒风里的一碗热粥,大雪里的一盆银骨炭,她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事后他对她说,“待他日,殿下若是有萧某效劳之地,尽管开口。”
她笑着答,“如今就有。”
“你娶我。”
虽还不知那话是何意,小女孩的羞涩却晕在了脸上,“英雄救美,理当以身相许,我救了你,你长的好看,就应该是我的。”
后来他能接了她的玉佩,答应娶她,必定也是同这一句话有关。
穆蓁的声音很轻。
声音落下,耳畔便只余有那屋外的雨滴声。
迟迟不见萧誉回答。
穆蓁眸子轻轻一闪,凉凉如冰,“倘若我那话,已给陛下带了麻烦,我同陛下说一声抱歉,就当是我反悔了,今日之后,我于陛下的救命之恩便彻底还清。”
前世,她用了这救命之恩两回。
一是让他娶她。
二是,用她去换了阿锁的一条命。
最后如何,她也不知。
今生,那样的悲剧不会再重演,她便最后再用一回,去将曾经求过的话,收回来。
屋内又是一阵安静。
过了好一阵,萧誉才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她。
灯火下的那张脸,异常平静。
簇簇火光照进了那双眸子里,闪闪跳跃,而那冷清的眸色却没有一丝波澜。
萧誉喉咙动了动,同样给了她一句,“抱歉。”
雨声再次入耳。
屋内安静地落针可闻。
一盏灯火下,两人并排而坐,各自沉默,竟是像极了前世最后在紫萝苑,两人相对无言的日子。
胸口突地一阵闷沉。
穆蓁张了张唇,半晌才道,“萧誉,我做了一场梦。”
“梦里我嫁给了你,不是你来的北凉提亲,而是我去南陈找的你,也不是你今日口中所许的皇后,而是南陈的贵妃。”穆蓁转过头缓缓地看向他,嘴角轻轻一抿,一丝笑容晕在唇边,却瞧不出半点笑意来,声音极轻地问他,“这场梦,陛下也见过,对不对?”
耳畔的雨点声,突地安静了下来。
萧誉搁在膝上的手,猛地一颤。
便听穆蓁道,“你忘了,前世这时候的你,怎么可能不要南陈,南陈是你的命,为了能回南陈,你忍辱负重了十年,弑兄篡位,后来再同虞氏周旋,步步谨慎,你费尽了心思想要夺回南陈,是因为你想圆了你自己的梦,圆了你母后的梦,若非重生而来,你怎可能弃南陈来北凉。”
相处了十几年,从小的青梅竹马。
她怎可能不了解他。
前世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她无怨无悔地去追随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最初想要的是什么,一门心思地去帮他实现他的愿望。
直到他纳了虞氏。
她立在暖阁之外,头一回没有入内,脸色苍白的问他。
“我一直想问你,但我不敢问,今日我敢问了,我想问你我到底该怎么做,才不会错,是不是该继续大度,等到你后宫佳丽三千,儿孙满堂,那才是我该去追究的结果?是不是所有相爱的人,都像我们这样,为了顾全大局,可以将自己的爱人同旁人分享,而我这一辈子就该为了你的前途,牺牲所有,即便你同旁人同床共枕,我也要表示出满不在乎的模样?”
一场初雪,落在她身后,天色阴霾暗沉。
她声音带着颤抖,视线模糊,也没看清萧誉是什么神色,只觉心口疼的发麻,“我一直在努力,努力了三年,将自己变成你想要的那样,也明白了一国君主不可能只忠于一人的道理,可萧誉,我会难受,当初我满心欢喜地跑来南陈,心头所想的,并不是这样的日子。”
她一直都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可他却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也从未问过。
前世的萧誉,眼里只有权势和永远没有尽头的计谋。
骄傲自负,自尊心极强。
今生却突然贸然北上,来了北凉,甘愿住进营帐里应招。
替北凉送情报。
同虞氏决裂,攻取汉阳,替北凉解困。
并以前世她梦寐以求的皇位之位相许。
皆是因为她死过一回。
重活一世,他心里终究还是对她生了愧疚。
但这些都已经成了过往,既然都重新活了过来,她不会去想那一场已成了过往的梦,他也不该来。
穆蓁轻轻吞咽了一下喉咙,将那喉间的哽塞压了下去,平静地道,“陛下,我不恨你,当我睁开眼睛知道自己又重新活过来时,我谁也没去恨,没恨你,也没恨毒害我之人,只是想,好好地为自己活一回。”
“你有你该走的路。”
“我也有我崭新的人生。”
“你想要对我弥补前世的遗憾,可我,只想走一条不再去爱你的路。”
“我挺好。”
“你不必对我怀有愧疚,也不必来补偿。”
前世临死前,她便同他说过,若是有朝一日,突然想起了他们的过往,不必还偿还,她不需要。
爱的时候,无怨无悔。
即便最后落了个凄惨的下场,那也是她自己愿意,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包括萧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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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狗太可恶了,跃跃子正在听云与海啊,哭成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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