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冯父冯母得了冯璋的信,心下定了大半。既然他肯回来,想必对这门亲事是满意的,听媒人的话,方家那边也是满意的,不过是谨慎,想见上一见,这门亲,差不多,成了。
于是便喜洋洋地打扫大儿子回家的住处,又准备给方家的礼物和定亲的物事。定亲的物事早年就备下一些,如今因为对方家女儿着重,便再添补替换一些,也差不多齐备了。
第7章 方姑娘其人
方家得了消息,也开始忙。冯璋来时的酒宴、行定亲礼所需的东西……又要给方晴做些新衣。
既然相看,总要有身像样儿的行头,方晴正是长个儿的时候,现在穿的还是去年秋天做的单衣,虽把预留的边儿放出来,也有些短了,何况也旧了。
酒宴、定亲礼什么的,吴氏自有计较,也不方便跟方晴说什么,添置新衣服却要问问方晴的喜好。
方晴进屋时,吴氏正在把家里存的几块衣料子一块一块展开打量。看方晴进来,就捡着两块鲜亮的往方晴身上披,又觑着眼看配不配肤色,终究不满意,都搁在了一边。
方晴知道这是要给自己做相看时的新衣,也不说什么,只任母亲兴兴头头摆弄。
吴氏却有了聊兴,先说得去县城买时兴的缎子,又叹息没有好裁缝,一会又说前次上京看年轻姑娘们穿的和过去很不一样,时髦得很,只是乡间没有这么穿的,县上也最多是穿个窄身旗袍,再没那么多花样,更不要说洋服。
方晴知道母亲的意思,怕冯璋在外面见惯了时髦女孩子嫌自己土。于是笑着说:“娘,这块豆绿洋布就很好啊,”指着刚才吴氏搁在一边的一块布,“这是大姨给的吧?多软啊,也薄,往前热了正好穿,正配我身上这条裤子。”又涎着脸儿笑说,“我学了这几年画儿,别的不敢说,配色是练出来了。”
吴氏瞥了方晴一眼,拿起那块豆绿洋布往方晴身上比了比,又放下:“这块豆绿洋布好是好,就是太素净了,平常穿还行。我上回看见有一种绸子,说是日本人机器织的,平滑细密,颜色也鲜亮,尤其是红的,比杜鹃花还艳丽两分,回头扯些回来做个褂子吧,另外也要做条缎子裙子,”吴氏深觉对不起女儿,“你长这么大还没穿过绸缎衣服……”
方晴知道母亲是红楼梦的审美,很怕给自己弄一套“怡红快绿”的绫罗绸缎出来,便忙笑着说,“看您说的,我又不稀罕当蚕蛹,用丝裹着有什么好?要弄啊您就给我弄‘丝被罗衾’,咱学蜘蛛,在丝上睡觉,那多阔气啊。”
一句话把吴氏逗乐了:“你又贫嘴!”又转回布料上,“有一块湖水绿的绸子,在日头下能闪出波光的,我觉得做裙子正好……”
方晴心说“果然——”,忍住没有以手抚额,“我的亲娘嗯——您再怎么捯饬,我也富丽堂皇不了,就这样吧,不然不会走路啊~”方晴要挟道。
吴氏皱着眉头佯嗔道:“你快看你的书去吧,别跟我这儿捣乱了,眼瞅着都看人家的人了还这样儿。”
听母亲这么说,方晴也笑了,罢了,她老人家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吧。又笑着给母亲揉揉肩,听母亲唠叨两句,直到吴氏又赶人,才笑嘻嘻地从母亲房里出来。
方晴也没径直回屋,只在院子里溜达,听着前堂孩子们一锅粥似的读书声,有“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有“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君子有三乐”,有“见贤思齐焉”,有别于尖细童音的是一个浑厚的男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嗯,这是讲完学,让学生们自己读书呢。
成天读楚辞,看来是忧国忧民呢。要说读书人的情怀,方晴知道,爹是一样也不少的。可这样一个狗屎世道,爹一个乡间老儒,又有什么办法?不只“国事天下事”没办法,家事也不好整。
就说方家学堂吧。如今对子曰诗云感兴趣的越来越少,再加之近两年年景不好,外面打仗,人心惶惶,谁有闲钱来学没大用处的四书五经?这样下去,束脩减少还是小事,学堂怕是要关张了。
其实针对这种现状,方家学堂课程已经做过调整。
方守仁虽端方,却也不是墨守成规之人,眼看科举是不再可能重开了,就把课程中的四书五经内容减少,八股文写作干脆停了,史书、古文、诗歌这些东西也是浅浅的讲,让学生当常识来学,又增加了算术课的分量。
这样,学生学几年,在乡间也算识字的文化人,有机会去城市学堂深造的有这些也算打了底了。
只是再怎么改也还是在原来的窠臼里面改。让爹只教识字算术恐怕是不愿意的,老头儿始终觉得应该传道授业解惑。方晴知道。
方晴脑子里瞎琢磨,脚也在院子里乱转,猛地抬头发现,那枝入墙来的槐树枝干上面已经有了零星的花骨朵了,方晴就把忧国忧民忧家的心思放下,咧嘴一笑,快到做槐花糕的时候了呢。
方家的槐花糕在镇上是有名的。这是吴氏从娘家带来的做法。吴氏做饭一般,却会做几样出色的花色小食。
盖因吴氏之祖母是个爱好美食之人,晚年脾胃不佳,不爱正餐,只爱小食,吴家又请不起好厨子,吴氏的母亲便磨练出一手做花色小食点心的功夫。
吴氏快人快语快活计,最不耐烦这水磨工夫的东西,母亲的手艺也就得其一二,在这没有什么精细吃食的小镇上却已是最好的。吴氏做的最好的,就是这槐花糕。盖因熟能生巧耳。
方家墙外有棵大槐树,当年方家初来买房时,这棵树便有。本来有讲究,房前屋后不宜种槐,因槐字中有“鬼”,是树中最阴的树。方晴的祖母本想把这树连根刨了,却被方晴祖父劝止:“福祸自招,与树何干?”
现在这树已一搂粗细,每到季春,槐花开了,整条巷子都是甜甜的槐花香气。吴氏就用这槐花做槐花酱和槐花糕。
因每年都做,做好又分赠邻里和学堂的学生,年年如此,槐花糕也成了方家的招牌,成了学生们对学堂生涯最甜蜜的回忆。
吴氏喜欢做槐花糕还是因为这槐花糕是众多麻烦小食中不大麻烦的一种。当然因为做的多,也并不省事就是了。
蒸槐花糕,方晴从小就打下手。
方晴与母亲不同,最喜欢不用动脑子又磨工夫的事情,所以方晴于诸画法中最喜欢工笔。
蒸槐花糕时,捡各种米豆、一点一点地碾碎槐花淘澄汁子这样的事情就归了方晴。
方晴就在临窗或者院中阴凉处,搬个小凳,慢慢地捡,慢慢地淘,时不时眯着眼看看太阳,又偶尔仔细分辨前堂传来的读书声,又有母亲忙碌的身影出出进进,这时候的方晴觉得自己像一只晒太阳的猫,这或许就是书上说的“闲适”吧?
想到做槐花糕,方晴的嘴角就不由得上翘。扒头儿看一眼正屋的自鸣钟,到了读书的点儿了。
方晴最近在读《明史》。要说明朝真是个有意思的朝代,富裕、奢靡、世俗,还有那么点轻佻,哪怕从正史中也能窥得一二。
方晴爱读史,倒不是为了“知兴替”之类的明正原因,当然也没多少感悟,就是觉得有意思。
方守仁书房也有杂书话本,但都藏起来,不让方晴读,怕“移了性情”。方晴更小一点的时候,曾偷偷找出来看,被方守仁知道,很是痛骂一顿。
要方晴说,爹防什么啊,就这正史里面什么没有啊,奇诡的荒淫的凶狠的各种匪夷所思,恐怕比话本子上编出来的还离奇。
然而这样有趣的明史今天方晴却看不动,眼上上下下看那几行字,半天也没翻页。眼看太阳升得老高了,方晴索性扔下书,拿出没画完的工笔牡丹接着上色。
方晴的画技是家传。
乃祖方宗昌擅写意画,用笔放纵,古拙淡雅,在京城小有名气,时人认为其风格“颇类青藤”。
方守仁却另有奇遇,幼年曾让一个法兰西国传教士教过一阵子的西洋画法,所以画风便与其父不同,画的好的是工笔画,十几岁上就被称赞是那个“清于老凤声”的“雏凤”。
惜乎方宗昌仕途不顺老死乡间,方守仁为衣食劳碌,逐渐被日子磨去了灵气,再难于书画上有大建树。不意方晴倒是有些天分,于是更着重培养女儿,只是心里遗憾,纵然女儿画得再好又怎么样呢?
第8章 郎骑白马来
转眼就到了冯璋回来的日子。
冯家把迎接冯璋归来当个大事来办,一方面是心里高兴,一方面也是做给邻里乡亲来看——冯家出了做官的孩子,冯家以后是要兴旺的。
去接冯璋的,是冯璋二伯冯二爷。在冯家,这种出头露脸的事,一般都是他的。
冯二爷穿上早就浆过的长衫,又戴一顶文明礼帽——县上新兴的,有身份的人多有一顶,价格顶得好几头小猪崽子,这还不是最贵的。
家里虽有驴车,但冯二爷觉得驴车不抬身份,干脆潇洒步行,计划回来的时候在县上雇两辆黄包车,县上有身份的出行多是坐它。
翘首企盼的冯二爷没有白等,近午时分,冯二爷在沧县城北门外的官道上看到了侄子的身影,他骑着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马蹄“得得”,马背上的身影穿着军装,显得分外英武。
马还没到近前,冯璋就跳下马来,笑着冲冯二爷叫“二大爷”。
感受到周围围观人群羡慕的眼神,心里得意非凡的冯二爷依旧绷着劲儿没挪步儿,等侄子走到近前问好,才笑着拉侄子的手,一起从北门入城——冯家在城南,需从城中穿过。
过城门的时候,冯二爷又得意了一把。冯璋穿的是军官学校发的军官装外出服,从军官学校毕业即是军官,官兵服饰有别,一望即知。见到“官”,守城门的士兵立码儿一个立正加敬礼,这让长期混衙门见谁都哈腰的冯二爷觉得分外扬眉吐气。
扬眉吐气的冯二爷,一边和侄子述别情,一边打量侄子越发英武帅气的面庞,挺括的军装,还不忘拿手呼啦呼啦白马,眼睛也不闲着,感受路人羡慕打量的眼光的同时,拿余光扫射街上,希望能遇到一二熟人。
要说这是冯二爷今天唯一的遗憾,从城北走到城南都没遇到一个熟脸的。
直到到了陆镇这一遗憾才得以弥补,看到越来越多的熟脸,冯二爷果断打发走了雇的黄包车,让冯璋也下马——理由是“在乡邻面前骑马坐车招摇过市,未免太过轻狂”。
冯璋听了一笑,懂得这是因为骑马坐车不方便二大爷跟人显摆。其实冯璋并不反对二大爷与人显摆自己,衣锦还乡不就是显摆嘛。等到了七里堡,衣锦还乡的气氛更浓,好一阵子的打躬作揖、寒暄显摆、恭维与故作谦虚之后,终于到了家。
先给祖母磕头,祖母老糊涂了,冯璋说,“我是小七啊”,七是堂兄弟间的大排行。
祖母说,“别胡说,我小七早就没了。”然后就拿出手帕子开始擦眼泪。
打冯璋出外读书,日渐糊涂的祖母就开始在自己脑子里演绎冯璋的一生,先说冯璋在外面娶了媳妇了,又说有了孩子啊,然后突然有一天就说冯璋死了,还哭了一阵,有鼻子有眼的说可怜孙媳妇和孩子哭得厉害……
祖母这一出让大家尴尬无比,及至把这老祖宗搀回卧房,气氛才缓过来。
冯璋又给父母和其他近亲长辈磕头,与平辈见礼,分发礼物,叙说别情,又吃团圆饭,到晚上众人散了,冯璋才与父母、弟弟、妹妹一家人聚在一起说说体积话儿。这体积话儿除了更加详细的问冯璋的生活以及说家里近况,便是说冯璋的亲事。
冯璋的母亲五奶奶又重复了一遍家信上的内容,说了方家想两人见一见的意思,便问冯璋有什么章程。
“您看这两天哪天合适,就去拜见先生吧。”冯璋一副全听父母做主的样子。
跟方家通了气,隔天冯璋便上门了,骑着他的白马。
把马拴在门外槐树上,闻着空气中弥漫的槐花的甜香味,冯璋仿佛回到了年少时。
那时,一到这个时节,就盼着师母做槐花糕,在彼时的冯璋心目中,那槐花糕简直是无上的美食。每次分得一块,都小口小口的吃,在嘴里充分地嚼,以延长吃它的时间。
推开虚掩的大门,是浅窄的前院,学堂便在前院倒坐的屋子里。学堂门口挂的“发奋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1”楹联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透过支开的窗户可以看见小儿郎们正在拿笔写字。
方守仁似有所感,隔窗恰好看见冯璋。
冯璋先冲老师微鞠一躬,然后比个手势表示先去内宅拜见师母,看方守仁微微点头便举步进了二门。
冯璋受到师母吴氏的热情接待。吴氏是个脾气爽直的人,有点急性子,但对人却厚道,跟方守仁一样,操一口京片子,让幼时的冯璋觉得京片子是一种十分美好的语言。
让冯璋意外欣喜的是又尝到了师母做的槐花糕。
吴氏说,昨天蒸的槐花糕,知道你来,给你留的,尝尝。
冯璋在师母面前不客气,果真就着茶,吃起了槐花糕。依稀是记忆中的味道,但又好像并不如记忆中那么香甜,可能是因为放了一天的缘故,冯璋觉得。
在吃完糕,又吃瓜子、花生、葡萄干,并续了两回茶后,也没见到师妹方晴的影子。
对此,冯璋倒不意外,乡间风气陈旧,议婚的男女不能轻易相见。
而方晴已经看见冯璋了,透过微微撑开的窗户。方晴双颊发烫,心里说不清是紧张还是高兴,甚至还有点惆怅,这么一个风姿颀然的少年郎呵……
方晴和冯璋相见是在午饭前。吴氏和帮忙的刘婶已经把几盘下酒的小菜端到小炕桌上,又上了铁狮子酒。
这铁狮子酒是本地名产,和了本地人的性子,烈。方守仁爱酒却不挑酒,平时独酌,多是喝它。
没想到,这次方守仁却说,“如琢恐怕喝不惯这个,”如琢是冯璋临离开方家学堂时方守仁赠与的字,“院子里石榴树下埋的花雕怕是够时候了,取出一坛来喝吧”。
用着掘土花力气,冯璋自然不能让老师师母动手,师弟还是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呢,便自告奋勇,又说的有趣:“老师让我去挖掘这宝贝吧。”
方守仁不与自家学生客气,便点头允了,也走出来,一起去挖这花雕。
这石榴树正在方晴屋子的窗前。方晴正在屋内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书,听见兄弟方旭跑到自己窗外折腾,便推开窗户,姐弟俩刚说没两句,便看见方守仁和冯璋也出了屋门往这里来。
方晴这时关窗也不是,继续开着这样说话也不是。幸好方守仁说:“晴姐儿来见见你冯家哥哥。”方晴对学堂的师兄弟们一直称呼张家哥哥、王家兄弟的,冯璋在这儿读书时,方晴便冯家哥哥、冯家哥哥的叫。
方晴便红着脸走出来,笑着问冯璋好。冯璋也笑着说,晴妹妹好。
方晴穿一件大红撒花薄绸偏襟短褂,一条及踝石青洋锻裙子——都是吴氏为相看给置办的行头,扎一条大辫子,稍显局促。
冯璋虽笑得亲切,心底却不是不失望的。
记忆中的方晴娇俏可爱,谁想女大十八变,长大了却看起来是个十分普通的乡下姑娘,就是自己妹子也比方晴漂亮些!至于和孙氏姐妹,那简直没法比。冯璋在心里叹口气。
方守仁看既然二人已经见面,场面又稍显尴尬,便说:“晴姐儿去厨下问你娘要浅碗,小酒盅喝铁狮子还行,喝花雕不够劲儿。”然后招呼冯璋继续挖酒。
照乡间旧例,女人和孩子是不上桌的,故而只师徒二人对酌。
师徒俩谈些别情,掺些时事,加点慨叹,方守仁不免又夫子心发作,对冯璋训诫两句“不能失了本心”之类,冯璋也一一恭敬领了。
喝至酣处,方守仁突地长叹一声说:“听闻江浙人在女儿出生时把花雕埋于地下,到女儿出嫁时再掘出款待贺客,谓之女儿红。这坛花雕虽不是晴姐出生时埋下的,却也十来年的酒龄了,时间真是过得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