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孙氏兄妹的话题已经由晚起转到了保定三宝上。
“哥,你说好给我带的保定三宝呢?”
“这么大姑娘,哪有这么当面要礼物的?”孙书镛笑话妹妹。
“你一定是没带。”娇俏地嘟着嘴。
“不是我没带,你光听到‘三宝’就寻思是好东西,你道三宝是什么?铁球面酱春不老。铁球是给老爷子们练手的,面酱你要吗?齁咸齁咸的……”
“那春不老呢?”
“春不老是一种蔬菜,保定人经常腌着吃,就粥吃倒是有味儿,但也不是什么稀奇货。不信你问他们。”
“刚下来也能炒着吃,只是三姑娘你不一定爱吃。”同学中有个叫张楚的,见孙家小妹看他,微笑着解释。
“春不老,这名字奇怪,听着还以为是徐福从海外弄来的灵丹妙药呢。”孙三小姐也笑道。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徐福不过去了日本,日本可没有什么灵丹妙药。你小丫头家家,怎么对长生不老药感兴趣?”
说得大家更乐,孙三小姐却红了一张俏脸。
“各位早。”众人正笑闹着,忽听一个娇柔柔的声音,才发现餐厅里又走进一位姑娘。
孙家长姐幺妹已是美人,这位还要更胜三分,五官精致得仿佛雕刻出来的。如果在这张脸上硬要找什么瑕疵,那就是一双小虎牙。可谁知一笑起来这双小虎牙让她更添了几分少女的娇媚。再加上齐耳的短发,一身浅蓝洋装连身裙,清新妩媚得仿佛清晨带着露珠的玫瑰。
冯璋一下子看怔了,心里仿佛有个声音说:“就是她”。冯璋梦中的姑娘具象化了。
孙书镛轻咳一声,“你回来了?我昨天晚上醉了,不知道你回来。”孙书镛温声道,“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我的几位同学,张楚、冯璋、刘嘉伟、刘鉴铭、房似鸿、陈玄庐。这是我二妹书铮,一直在京里读书,故而前两天你们未见。”
孙二小姐一边与几只红脸呆鹅点头致意,一边跟哥哥说:“昨天车子坏在了路上,到家就很晚了,故而没去见哥哥、姐姐和小妹。”说着又跟姐姐妹妹问好,在书锦、书铭旁边坐下。
书锦与书铮略聊两句学校的事,书铭也与二姐问好,问过好,便低头喝核桃酪,不再与哥哥打趣。几位男士不知怎的也住了口,待书锦与书铮说完话,餐桌上悄无声音,竟然冷了场。还是孙书镛把话题引到庙会上,气氛才又复热烈起来。
既讲到庙会,孙书镛也便问二妹是否跟着同去,书铮却笑着摇头,说昨儿折腾一天还没缓过神儿来,今天就不去凑热闹了。众男听了难免失望,却又不好越过孙书镛和书锦书铭姐妹力劝书铮同去。
接下来的庙会游玩,冯璋便有些心不在焉,孙家二小姐的倩影似在眼前挥之不去一般。庙会上即便再热闹繁华,心里却是冷清的。冯璋本对婉约诗词不耐烦,此时却觉得句句都是自己写照。
第5章 端午节舞会
到第二日晚间舞会上,冯璋才又见到书铮的身影。
这端午舞会算是孙家这几年形成的一个新传统,开始请的主要是亲戚朋友、生意伙伴,后来随着孙家在政界也有了些地位,家里情况越好越好,这舞会上便有本地政界要员来露个脸,有头有脸的洋人也来捧个场,乃至于什么津门名媛、艺术名流之类,更有报社记者揣着孙家与的红包候在场边照相,使得这舞会显得烈火烹油样的繁华热闹。
冯璋不会跳舞,又不愿像刘嘉伟似的现学,于是便安静做个看客,看这满眼的衣香鬓影、纸醉金迷,以及偷偷地用眼光追寻书铮的脚步。
今天的书铮一袭绿色塔夫绸及地洋装长裙,窄窄的腰身,大领口露出天鹅样的白白脖颈,带一条绿玉链子,映衬得肤色如雪。冯璋觉得,光看着伊,已是享受。
“看什么呢?电影明星?”不知什么时候刘嘉伟来到身边坐下。
“电影明星?”
“呶,穿红裙子挽着洋人那个。”刘嘉伟抬抬下巴。
冯璋看过去,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柳眉杏眼,粉光脂艳,时不常用涂着蔻丹的手掩口而笑,确实娇艳漂亮,难怪能当明星,只是在冯璋看来不够清新自然,宛如明珠蒙尘,光华已无。
“你看过她的电影?”
“没有,我一共没看过几场电影,刚才听人说的。”又凑近些,“据说是那洋人的外室,那洋人是花旗银行的大班。”
二人正说小话,不意别人的小话传来。
“看,又‘众星拱月’了!”
“呵,孙书铮一向有人缘。”冯璋听到书铮的名字下意识地微微一侧头,正好看到一个少女微哂的脸。
“从小儿就这样,掐尖好胜抢风头,都说孙三小姐娇蛮,我看孙二才最讨厌。”
“你该庆幸不是她的姐妹。”
“那倒是,要我有这么两个庶出妹妹,定要怄死。”
听了这话冯璋大为惊愕,竟然有人背后这么说孙二小姐,可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又听说二小姐、三小姐都是庶出,这还真看不出来。
其实,冯璋对书铮身边围着好几个年轻男士,心里也不甚舒服,刚才那小话说得也不全错,还真有点像“众星拱月”呢。
恰舞会中场,音乐声停,冯璋终于勉强可以辨出“星星”和“月亮”的说话声了。可惜辨出也没用,冯璋听得一头雾水,只知道他们在讨论新诗和外国诗,什么华兹华斯,什么拜伦,又有一个戴领结穿礼服、脑袋长得活像一个大土豆的,大声在说“孤傲狂热的罗曼蒂克,孤傲狂热的罗曼蒂克……”。接着又有一个油头粉面男生女相的用外国语朗诵了两句什么,书铮也用外国语说了一句什么,引得剩下几个人击节赞叹。
“书镛的妹妹还真是博学,怎么书镛跟咱们一样大老粗?”刘佳伟显然也在看书铮和她的“星星”们。
“你觉得他是大老粗?”冯璋挑眉笑道。
正说话间,乐队领班说下半场开始。却又不见乐队有何动作,众人正惊讶,便听到流水般的琴声响起。却是凭窗一个着黑色洋装礼服的男子,只给大家一个侧影,肩膀上驾着梵婀玲,状似深情地拉着。
冯璋虽不懂曲子,但看这情势,又看宾客表情,便觉得这里面有故事,莫非这男子想学司马相如?只不知他心目中的卓文君是谁……
马上就有人给冯璋答疑解惑了,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两个姑娘:“呵,《绿袖子》,英吉利名曲呢。”说话绵里藏针那个。
“有个什么典故吧?婉姐姐,你跟我说说。我对西洋曲子不熟,都怪爹,说怕移了性情,不让学西洋音乐。”直言书铮讨厌的那个。
“英吉利有个亨利八世国王,看上一个着绿衣的民间女子,爱而不得,故作此曲。”
“绿衣女子?”马上抓住了重点。
“嗯——”
“没想到周钧儒要做长庚星!”
“嗤——你又促狭。”
“只是可怜了张美琪,他们去年订婚的宴会好不盛大呢。”
“听说……”
冯璋虽然很想知道这位周钧儒君是何方神圣,与书铮是怎么回事,中间又有什么故事,却奈何二人说话声音越来越轻微,冯璋只好“收起耳朵”,注意看书铮。书铮倒微微笑着,很稳得住的样子。却让冯璋转眼看到孙书镛沉着的脸。
舞会上有些西洋乐常识的,都看出拉琴人意之所指,即便有不知道的,经挨得近的点拨两句也便知道了,于是有绷不住的便有意无意地看书铮。书铮照旧嘴角带笑,似正专心听曲。
曲毕,众人皆鼓掌,但空气中流淌的暧昧却并未散去,幸有相熟的打趣解围:“钧儒在哈佛的时候一定经常旷课去练琴。”又有两位年长些的太太凑趣,乐队又适时奏起一首热烈的探戈舞曲,这件事才算掩过。
探戈舞这种大开大合的舞蹈并非人人都能驾驭,舞不好就会露怯,故而舞池中人并不多。冯璋只顾偷觑书铮,却不想孙书镛与胞姐舞了起来。
冯璋虽不懂舞蹈,但觉得大小姐书锦充满了其静态时没有的美艳、热烈和风情,不由得与书铮对比,却在全场都没有找到书铮的身影。此时场上舞得却越发热烈,别的舞者都退了出来,只余这一对姐弟跳完整曲,赢得满场掌声。
书铮一去,冯璋便觉得意兴阑珊,便走出去透透气,抬眼却见花树下不是二小姐书铮又是哪个?书铮也看见了冯璋,不由得相视一笑。
“二小姐怎么出来了?”冯璋先开口。
“觉得没意思,出来透口气。”书铮笑容懒懒的,口气也懒懒的,却不知怎的透着一股子熟稔,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冯璋才发现,书铮虽也同书镛及书锦姐妹一样说京片子,却不似他们京片子中带点天津口音,说起话来嘎嘣利落脆,反而有点南方口音,听起来格外婉转娇柔,普通的话说出来,都仿佛在撒娇。
“二小姐不喜欢跳舞?”
“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
“不知道二小姐现在可喜欢?我不会跳舞,又很想学……”冯璋第一次搭讪女孩子,又是心仪的女孩子,内心紧张无比,虽自认摆了个风流倜傥的样子,通红的脸却泄了底。
却见书铮笑了笑,伸出手来……
冯璋至老都记得那晚书铮含笑的眼睛,似藏了满天的星光。
第6章 失恋与替补
到第二日,书镛等返校,孙父为冯璋等践行,席间多勉励之辞,让毛头小伙子们不免兴奋,觉得自己是未来国家的栋梁,冯璋更小心思里觉得日后求娶孙家女儿也不是不可能的。
回校后,冯璋与孙书镛走得越发亲近,间或旁敲侧击得些书铮的消息。
冯璋自以为不露痕迹,却不知孙书镛颇懂风月,一见冯璋的状态就猜出几分,却也不点破,反倒偶尔露出妹妹的一二消息给冯璋,甚至还替他们传递过一次东西——冯璋老家运河特产,沧县方言曰“荸荠鱼”的一种小鱼。
这种鱼大约是以形得名,因其晒成鱼干时黑黑圆圆的,似小荸荠。荸荠鱼专治失眠。从孙书镛处得知书铮睡眠不佳,冯璋让母亲寄来荸荠鱼一包。
是日,冯璋把鱼干放在孙书镛的桌上,却不好开口说是给书铮的,便直说这是家乡特产,专治失眠。
孙书镛斜着眼睛似笑非笑:“我睡眠很好,不用这个!”
冯璋俊脸一红。
孙书镛倒是见好就收,“嗤”得一笑,说“知道了”。
隔些天收到一张孙书镛代转的粉绿信笺,称呼冯璋曰“冯世兄”,说荸荠鱼已收到,以麻油煎之,佐以黄瓜条和葱丝,以薄饼卷食,滋味颇佳,吃饱自然失眠之症愈矣。
冯璋不仅莞尔,没想到书铮还有促狭的一面,越发觉得伊可爱至极。
后冯璋又求书铮代购书籍,又寄些鱼干,如此往复几回,渐于短笺中说两句闲语,什么“堂前老梅竟发新枝,暗香袭衣,玉色灿然”,什么“雪后初霁,踏雪去课室,脚下咯吱咯吱,颇有意趣,路像是都近了,此即爱因斯坦所谓之‘相对论’乎”……虽只是此类,冯璋却总能读出些缠绵的意味。
所以听闻书铮与杨家公子定亲,冯璋似被雷击。
前两天才收到书铮的信,信里说京城天气说读的新书甚至评论了两句时政,却独独没有提定亲。
听闻这杨家公子是学西医的,学成归国不久,已是组建了一家西式医院,可谓年轻有为,并非寻常纨绔,杨家更是颇有背景既富且贵。
“书铮如此人才,嫁这杨家公子,倒也得所。”冯璋如此安慰自己。可惜再怎么安慰也免不了失恋之痛,更打击了冯璋对新式爱情、自由婚姻的追求之心。
及至父母又写信来催问婚事,便索性破罐破摔,让父母做主为自己择一乡间女子,哑婚盲嫁,传宗接代,倒也省事。又安慰自己,“如此再也不用在情爱婚姻一事上费心思,正可专注事业前程,又安了父母之心。至于妻子,相敬如宾便是了。”
虽是这么安慰,冯璋依旧觉得自己像祭坛上的小兽,怀着这悲壮哀伤之心,冯璋给父母回信说“但凭父母做主”。
等到父母给冯璋写信来说相中方家姑娘时,冯璋心中失恋之痛已消减不少,对婚姻倒有点“平常心”的意思了。
方晴,冯璋自是有印象。
印象中的方晴,扎两条小辫,穿玫红衫子,一双会笑的眼睛,慧黠机灵,读书也用工,尤其于丹青上有天分,是个很可爱的小妹妹。
没想到现在已经到了说亲的年龄了……而且是说给自己!一时没法接受小姑娘变大姑娘的事实。
过一会,算了算,可不是嘛,方晴这会儿得有十五六岁了,可不就是大姑娘了吗乡间习俗冯璋知道,这个年纪的姑娘好多已经定亲了,自己的妹妹才十四,已经在相看人家了。
想到小时候的方晴,又思及启蒙恩师的家教,便觉得这是一门好亲,虽说不是自由婚姻,方晴也不是什么新式女子,但也知书达理,很不错了。又感念父母一回,说这门亲,父母定是费了不少心。
于是打起精神,先回信定了回家的日子——眼看就要学期中段考试了,考完照例是要放两天假的,再请假几天,回乡探亲,顺便把亲事定下来。
想着这事终究尘埃落定,冯璋探口气,说不出是情爱中的劫后余生,还是曾经沧海。
写完信,复习操练的空闲,还要采买些给家人的礼物。闻说方家想让自己与方晴见一面,那便是自己去方家以拜见恩师的名义去见了,那给恩师、师母的礼物也要备一些……忙得人仰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