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言这些年忙于生计,几乎没有平心静气的时候,可是这趟回来,她发现自己的心沉下去了,往日被生存捆绑的神经有了一种奇异的宁静,好像是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才发现自己以前执着的那个点是多么渺小。
因为这种宁静,她豁然看清了很多东西,比如吴贵芬的病,比如这个水果摊,比如小铮已经长大了。
出发之前,她还当小铮是当年那个话都说不囫囵的小孩,一个需要依靠她生活的小孩,可是现在看着他的背影,李晓言才发现,小铮已经长出了稚嫩的双翅,可以面对生活的风雨。
李晓言低着头笑了一下,慢慢走过去,走到街中间,小铮就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他转身回头看,当看见空荡荡的街上突然出现似笑非笑的李晓言时,小铮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双目深深的凝视着李晓言,当确定眼前这个人是活物不是幻觉时,小铮放下水果就冲了过去,扑在了李晓言身上,紧紧抱住了她。
李晓言本来想骂人,可是她察觉到肩头的湿润感时,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就打道回府了。李晓言僵硬的抬起胳膊,轻轻拍了拍许铮的后背,蔼声说道:“没事了,我回来了。对不起,遇到一点意外手机坏了,所以没能打电话回来。”
小铮抹了抹眼泪,慢慢放开李晓言,李晓言平视小铮的时候,才发现他差不多要跟自己一般高了。
“看来这孩子随他妈,能长个。”李晓言心里想着,不自觉笑了。
“我妈怎么样?”
小铮目光躲闪了两下,可是他不是个会撒谎隐瞒的人,只躲闪了两下,还是说出了实话:“阿姨情况不太好,不过她不肯去医院,她去了互助小组。”
李晓言心里像被砸了一块沉沉的大石头,不过她没像以前一样火冒三丈直跳脚,而是深深叹口气,嘴角艰难的一扯,摸摸小铮的头:“把铺子关了,今天我们一家人团聚,你去做几个好菜,我去接她回来。”
“嗯,好。”李晓言的态度让许铮有些意外,他也感觉到了李晓言情绪上的变化。
小铮关好铺子以后就去菜市场买菜了,李晓言把她的摩托车骑出来,径直去艾滋病互助中心。她走进小巷后,看见吴贵芬在那里做手工,可能时间还早,互助中心的人不多,手工室只有三个人。吴贵芬的脸色十分憔悴,双眼发黑,嘴唇有些青紫,整个人因为瘦了一大圈显得娇小虚弱,李晓言冲她挥了挥手,吴贵芬看见李晓言的时候,泪水不由分说就喷涌而出,她哭了好一会儿才抹干眼泪走出来。
“妈,我回来了。我让小铮去买菜,走,我载你回去。”
“嗯。”吴贵芬并没有过多的言语,便跟着李晓言回家了,她坐在摩托车后面,紧紧抱着李晓言的腰,把脸贴在李晓言的后背上,泪水在她毫无意识的时候,又慢慢淌了下来。
小铮买了许多菜回来,做了糖醋排骨、红烧带鱼、凉拌折耳根、番茄蛋汤和清蒸白水茄,换做平常,吴贵芬早骂出来了,一定会指着小铮的鼻子阴阳怪气的骂他是不是当自己是地主家的小少爷,可是今天吴贵芬一句也没骂,不仅没骂,还开心的笑了,夸小铮做得好,比他姐姐强一万倍。
吃饭的时候,吴贵芬不停往两姐弟碗里夹菜,聊着着家常琐事,对于李晓言此次出去买货的情形,她连问都没问一句。
快吃到结束时,她看着李晓言说道:“晓言,妈有句话一直想对你说。”
李晓言手里的筷子停下了,她低着头笑着问:“什么话?”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本事啊?”
“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人话!当初收养小铮的时候,我们连吃饭都困难,那么多有钱人都不去收养,你逞什么能,非要去收养。还有,你爸走的时候,你咬咬牙,去学校申请补助,我们咬咬牙,就算捡垃圾也能活下来,说不定你现在都大二大三了,再过一两年就熬出头了,你非要退学出来,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本事,什么都能扛,我们这些大人做不到的事,那些有钱人都做不到的事,你李晓言一个人就能做到。”
李晓言听到这句话,咬了一下嘴唇,眼眶渐渐湿润了,不过她不想让吴贵芬看见,所以一直低着头。
“晓言啊,人有时候,低低头就过去了,心冷一下就过去了,多为自己想想,不要总是把什么事都往身上扛。你父母没本事,不能给你带来好生活,以后啊,你能寻一个好男人嫁的时候,就赶紧抓住,两个人走总比一个人走好。”
李晓言的泪水滴进了饭碗里,可是她依然没有回答吴贵芬一个“好”字。
吴贵芬好像早就料到她得不到李晓言的回答,也不逼她,想说的话她已经说完了,她对李晓言有怨气,可是比怨气多的多的是愧疚,所以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立场来让李晓言必须回答一个“好”字。
吴贵芬眼眶渐渐转红,说完李晓言之后,她又转向了小铮。
“铮啊,这么多年,阿姨不知道埋怨了你多少回,你说实话,恨不恨阿姨?”
小铮抬头看她,摇摇头:“不恨。”
“小铮,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拖油瓶,只会拖累我们家,拖累晓言,可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当我和李长青都倒了的时候,只有你站在你姐身边支撑着她,支撑着这个家。小铮啊,阿姨真的很开心,你可以长得这么好,你妈在天上看见,应该也很欣慰。以后的日子,只有你在你姐身边了,答应我,不管以后晓言遇到什么困难,你都要在她身边,不离不弃,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吴贵芬抹了一把眼泪,目光因为眼眶凹陷的原因显得更加锐利,小铮看了李晓言一眼,沉默片刻,然后回答了一个“好”字。
听到这个“好”字,吴贵芬已经知足了,她笑着抹干最后的泪水,大口吃完剩下的饭菜,然后知足的睡过去了。
吴贵芬这一觉睡的真长啊,长的好像经过了一个世纪。她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是如此真实,好像过往的岁月重新回来了一样,她从未老去,她还是年方二八。
那个梦是红色的。
李长青和她定情之后,知道她从小没爸,在村里受了不少闲气,便掏空自己的储蓄,连带把所有能借到的钱凑到一起,给她租了一个大红花轿。花轿是四个人抬的,出嫁那天吹吹打打,吸引了十里八乡,李长青那个时候长得很帅,新郎服一穿,显得更周正了,他买了很多糖,还有烟,遇到围观的人就散糖散烟,十里八乡的姑娘都把吴贵芬羡慕的紧,说就算村上的土财主嫁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吴贵芬从轿子里往外看,刚好能看到李长青英俊的侧脸,和他喜气洋洋的表情,那时候她想,不管以后发生什么,哪怕是一起捡垃圾做乞丐,她也要和李长青一起捡到老,捡到死。
那晚的洞房花烛夜,并不像戏文里说的那么缱绻迤逦,李长青的父母只分给他们一个破茅草房做新房,茅草房很久没人用了,生了很多臭虫,他们睡在席子上,不一会儿就被臭虫咬的满身包,李长青打着手电筒出去买打虫药,等他买回来杀了虫,再上席睡觉时,天都亮了。
那晚真的很不美好,可是他们都笑得很开心……
梦里的红越来越深,最后只凝聚成了一个暗沉的红点,吴贵芬看见红点时,大概明白了这个梦是怎么一回事,她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好像李长青就在前面等着他,还是那副二五八万的样子,还是把好吃的都藏在衣服内衬里留给她吃。
在医院弥留了一周后,吴贵芬在第六天清晨,面带微笑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医院病房爆发出一阵阵哭喊声,艾滋病互助中心来了很多人,她们围在病床边喊着吴贵芬的名字,高凡和山东大娘也哭了,小铮愣在那里看着大家哭,好像灵魂脱离了身体。
李晓言扶着墙慢慢走出了病房,身后的哭喊声也好,医生的劝慰也好,高凡的呼喊也好,她好像都听见了,又好像全都没听见。
她沿着走廊慢慢走着,等走完过道要下楼梯时,突然被人从后面圈住了腰,李晓言回头一看,是小铮,可是小铮说了什么,她完全听不见。
小铮在李晓言晕倒之前,紧紧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