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手臂一扬,罪鞭掷出窗外。
唐凤年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你要在这屋里做什么?”他动弹不得,急声叫道,“你怎敢说你幼承庭训?三纲五常你可记在心中?你骨血都从我处来,怎敢做弑父大逆之事?”
“我当然知道这是大逆。”唐恬坐下,取一只白烛握在掌中,“所以,我会一直陪着阿爹。”
“你什么意思?”
“我既做下此等大逆之事,无颜苟活世上,我同阿爹一处往赴黄泉,归还阿爹骨血,赎此弑父大罪。”
唐凤年瑟瑟发抖,“唐恬!你疯了吗?”
唐恬道,“一直以来,疯的都是阿爹。阿爹当年但凡有一念之仁,我们一家,裴秀一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团圆。我大哥,我二哥,我,连同裴秀,说不定早已是儿孙满堂,各自安好。”
唐凤年咬牙,“唐恬,你不要发疯!”
“阿爹同我说一句实话吧,像裴秀这样,因为不肯依附阿爹便被除名消失的人,可还有吗?”
唐凤年一滞。
唐恬一直盯着他,见状点一点头,“自然是有的,应还不在少数。他们不似裴秀幸运,尚能从廷狱保住性命,向阿爹寻仇。”她手指一动,白烛在指间滴溜溜打了一个转儿,“若这些人都还未死,我们唐家满门,未知要用多少性命才能替阿爹赎罪。”
“你放什么屁!”唐凤年破口大骂,“不过一群蝼蚁,踩死便踩死,士大夫何需为蝼蚁偿命?没有父兄荣耀,你自幼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从哪里来?”
唐恬冷笑,“可如今蝼蚁已是士大夫,当今中台阁,天下百官之首。您一夕成蝼蚁,又为何不肯认命,又为何要向中台阁复仇?”
唐凤年一滞。
唐恬道,“事已至此,咱们父女二人一同上路吧。”她一晃火折子,点燃白烛,火苗跳动。
唐凤年大叫,“唐恬,你要做什么?住手!你住手!”
唐恬手持白烛走到门边。唐凤年此时方见地砖上有掀起的痕迹,一点引线露在外边。
唐恬蹲下,抬起头盯着他,“阿爹可能不知,裴秀在余山之顶见你,原是要与你同归于尽。可他这人——”唐恬轻笑一声,“临到头,仍然不能对阿爹下死手,如此才又给了阿爹折磨他的机会。这一件事,世上如今只我一人能做,阿爹恕女儿不孝吧。”
“唐恬——”
唐恬手腕一沉,烛火点燃引线,静室中咝咝作响。唐恬蹲在一旁,下巴支在膝上,出神地望着火花——
那年春日,如果裴秀没有入廷狱,探花郎御街夸官,衣锦还乡,如今会怎样呢?
旁人应会很好,可是唐恬不会。
裴秀永远不会知道,她不足二十岁的人生里,最最美好的那一个人,便是中京街头,含笑同她说“你家在何处”的那个哥哥。
……
火信燃到尽头,唐恬抬起头,窗外晴空万里,中京苦寒之岁终于要过去了。
“唐恬——”
“唐恬——”
原来人临死前是这样,会听到许多许多人同时呼唤自己。
第85章 春景没能死成,只能苟活。
江南暮春, 夏日已近,天气和暖。正是社日,久居深闺的姑娘们难得一个出门的日子, 三五成群, 结队往晏湖来。少女们春衫轻薄, 把长长一条阮堤挤得没个下脚处。
忽听“碰”一声重物落水声,一声妇人尖叫, “孩子, 我的孩子——”
唐恬立在阮堤上,正被一群姑娘们挤得脑仁疼, 冷不丁听见这一声,晏湖中果然一个三四岁的小娃正在水里扑腾。唐恬看一眼身周娇滴滴的姑娘们,认命地一个纵身, 投入水中。
那娃在落水时短, 只喝下两口湖水,十分清醒,挂在唐恬身上嚎啕大哭。唐恬小声哄两句,托着他游到岸边。
妇人守在岸上等着, 一把拉了自家娃上来, 兜头抱住,放声大哭。唐恬手臂撑在堤上,笑道, “应是吓坏啦, 赶紧带回家哄哄。”
妇人千恩万谢走了。
“你怎么还不上来?”
唐恬抬头, 便见一名少年负手立在堤上,俯身看她,眉目疏朗, 极好的相貌——江南人文毓秀,果然名不虚传。
“与你不相干。”
少年走到她身前堤上蹲下,冲她眨一眨眼,“衣裳湿了,不敢上来吧?”
唐恬一滞。
少年一招手,侍人捧上一领斗篷,看少年一眼,恭恭敬敬放在堤上。侍人驱开围观人群,同那少年一同转过身。
唐恬四顾一回,手臂一撑跳上来,提起斗篷,裹住身体,“多谢啦。”
少年转身,“社日出门怎不带侍人?”一语出口,方觉失言,“不是,我没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唐恬不留意,侧身拧着头发,“我从晏湖过,去沈溪,走到阮堤才发现今日社日。”她一时失笑,“公子留个住处给我,等我回家洗净,再与你送来。”
“姑娘欲往沈溪何处?”
唐恬拧干了水,挽一个髻子,“沈家村。”
“还远呢。”少年道,“穿一身湿衣如何去得?不如与我同走,我带着侍女,有干净衣裳,姑娘换一身。”
一件是还,两件也是还。唐恬欣然答允,“好啊。”便双手拢着斗篷同他一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