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跑建设银行,老太婆进了银行马上又出来了,一脸焦急的样子,或许是办事碰鼻头1,回到车上又开始扎忙头2了。
她从有拉链的塑料袋中拿出一刀纸儿来,纸上蝇头小字密密麻麻的,有些字迹已模糊不清。阿明眼花,很难看清那些数字。
“昨天都看到过的,会到哪里去呢?会到哪里去呢?”
老太婆像吃隔夜螺蛳3似的,不停地自语着。阿明一问,原来她在找一家单位的银行帐号。
“会不会遗留在店里,忘了拿出来?”阿明看她眉头皱得高高的,却无法帮上忙。
“不会的。唉!老了,真的不中用了。”
老太婆叹着气,就叫阿明先去仓库。七搬八搬搬了煤气瓶、煤气灶、铁架子等不少杂物到车上去。那铁架子上有铁丝儿,钩破了阿明的手,还流出些血来。
“陈阿姨,搬这些东西作啥呀?”阿明有点懊恼。
“女儿要生了,拿回家去,日后自己烧饭要用。”老太婆摸出张皱巴巴的餐巾纸来给阿明。
“你店里的事那么多,那么烦,女儿做产妇,难道还要你照顾?”
“我不照顾,谁来照顾?”
阿明用纸擦着手,想想老太婆真罪过,就不再言语了。
萧山临江、义蓬那一带,村庄星罗棋布,河流纵横交错,道路四通八达,工业园区厂房林立。老太婆的记性真是好,指点着路径,跑这家那家厂的。到了一个焦炭厂,阿明与她吭哧吭哧将毎包约一百三十多斤重的四大包滤布袋拖下车。
这滤布袋一早从仓库里提上车的,老太婆毕竟年纪大了,全靠阿明的力气,而阿明本是个僵伯伯4,力气有限,加上腰不好不敢使力,弄上车后就腰酸背痛了。
那验收是个瘦老头儿,戴着一副眼镜儿,检查后说袋子的绑绳不牢,易断,不能用,全部退货。不管老太婆如何解释都没用,于是阿明、老太婆和瘦老头儿一起又吭哧吭哧把袋子搬到车上去。
出焦炭厂,已是下午二点半了,阿明不但腰酸,肚子也饿得有点痛兮兮了,路过一家路边店,他便停车,要了一碗15块猪肝面加一。老太婆一开始也点了一碗13块的三鲜面,马上又不要了,到门口去买了一只烘番薯来吃。
不知老太婆是为了节约,还是中午不吃惯了,阿明看着她瘦得像鸡瓜似的手剥着番薯皮儿吃着,那罪过百辣的样儿忽然联想到自己的姆妈了。
小时候,姆妈就是这样熬吃省用拉扯五个儿子长大的,一直帮阿爸推车卖豆腐到六十九岁。寒冬腊月,风雪交加,那高高长长的赤山埠坡儿,在漆黑的夜里她是如何一步步上去的,这其中的辛苦不言而喻。她最开心的日子就是搬到大关去住后与几个老太婆打打麻将,可惜好景不长,冬天受了寒风突发脑溢血走了。
“唉!可怜的陈阿姨,命像我姆妈一样苦啊!”阿明心里充满了痛楚,喃喃自语。
回到店里,又将四大包滤布袋拖下车,叠放好,这时的阿明已快直不起腰来了。
“老公,今天这么早睡了,不写书了?”冬萍一回家就问。
“今天萧山跑了一整天,开车倒不累,有四包滤布袋儿有点份量,搬上搬下四次,腰有些不舒服。”阿明实话实说。
“腰弄坏了,麻烦也就大了,真的吃不消做,也只有另寻工作了。”
“老婆,那陈阿姨真可怜,我们快到三点才吃好中饭,她连一碗十三块一碗的三鲜面都舍不得吃,而是一块五买了只烘番薯来吃。”
“她不吃,你不能饿着肚皮干活的呀!你本来肚子就经常要痛,要是饿出胃病来,那更加犯不着了。”
“老婆,一看到陈阿姨,我就想起我姆妈,心里难受。到了二点半,我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才向她提出吃点什么再走。”
次日一早,到了一批货,老太婆叫阿明开上小电动三轮车去拉。那厢式大货车停在市场大门口。那滤布计12筒,直径约50公分,长1米8,重约200斤。8筒老太婆付钱叫门口揽活的外地大汉拉了,剩下4筒她或许为了省钱,与阿明搬运到店里去。
那筒布要竖起来放在柱子旁,不然就妨碍了通道。8筒已竖放好了,阿明看实在太重,就叫那外地大汉帮帮忙竖起来,那外地大汉摇摇头,说老太婆只付了8筒的工钱,然后就开着大的三轮电动车走了。
老太婆上厕所回来后,就与阿明一起将4筒竖起来。那筒布打滑,阿明死撑着腰力,虽然竖起来了,但腰吃力过度,就实实硬了,酸痛得连腰也弯不下去了。
他不敢声张,生怕老太婆又厌憎他力小,就坐着偷偷揉着腰儿,幸好这天没其它重活,不然,就死翘翘了。
“阿明师傅,明天要辛苦你一下。”快下班时,老太婆对阿明道。
“陈阿姨,什么事,你尽管说。”阿明也想帮她分担些事儿。
“这样的,我女儿明天要去市妇保产检,我也去邵逸夫医院看病,医院忙,要排队挂号,早晨六钟在市场门口出发。”
“陈阿姨,这么早,没公交车,也借不来公共自行车,我可能来不了,要不今晚我把车子开回去?”
“不行,车子不能开回去,再说万一我女儿半夜里有事要用车怎么办?你就打的来,打的费报销。”
“那好吧。”
回到家,腰肌劳损虽未复发,但他感到已近临界点了,吃好饭后,早早躺下休息了。冬萍回家后,他就将明天要起早的事告诉了她。
“这么早,我们这里哪来的士可叫?”
“哦,对了,这个我可没想到,那明早急个套去市场呢?”
“只能我也起个早,电瓶车带你过去。”
“那五点半一定要起床的,今晚就早点睡。”
凌晨的风儿呼呼地刮着,甚是刺骨地冷。天还是黑漆漆的,点点星星不太明亮,偏僻的地方,一路上确实看不到一辆出租车,连人影儿都没有。
冬萍送阿明到市场,六点还差十分,她便回家去。市场新开张不久,外面的道路没全修好,坑坑坎坎的,又没路灯,她突然摔倒在地。阿明见了,赶紧跑上去,扶起老婆。
冬萍哼着脚踝痛,眼泪水都出来了。阿明心疼不已,不停地给她揉抚。还好筋伤不是太重,过了一会儿,能骑车回家了。他看着老婆远去的背影,唏嘘再三。
风儿刮得塑料袋儿和废纸头满地滚,几条精精瘦的草狗在空寂的停车场上转来转去,觅寻着食物。天渐渐亮了起来,风儿更加刺骨,阿明不停地跺脚呵手,还是冷得直哆嗦。
一直等到六点半,老太婆才姗姗而到,先去租住房接上她女儿、女婿,再赶往庆春东路的邵逸夫医院。到了大门口,已撞着了上班高峰,车子挤挤挨挨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医院里停车位已满,无法开进去。
老太婆与女婿下了车,叫阿明找个地方去停车。阿明绕着医院开,小路边儿里停满了车,还有交警、协警在抄违停车辆的牌。他怕罚款,绕了两圈,才算在一个叉路边停住,但人不敢走开,焦急地等着老太婆的电话。
老太婆总算挂好号出来了,阿明在医院的东门接上她和她的女婿,直奔市妇保医院。同样,院里停满,他只能在小路边停着。也有协警来抄牌,他兜圈子捉迷藏似的避着。
“唉!要是开警车就好了,不怕抄牌。医院这么忙,坐办公室的人卖地皮倒是很会卖,医院停车难为啥解决不了?要是我承包这一段百把米的路,违停罚款不用一个月就发大财了!”阿明饿着肚皮坐在车上,胡思乱想着。
梧桐树叶儿全落光了,太阳照在岳王路的老屋子上,黑不溜秋的瓦片上泛着晶亮亮的光。老墙门口坐着不少老太婆、老头儿,眯着眼儿,晒着太阳,也有的在聊天儿。
“唉!老起来,我也就这副样子了。”阿明又乱想了。
四周没有小吃店和食品店,一直等到下午一点多,老太婆出来了,也不说吃中饭,要马上赶回市场去——有客户要来提昨天到的6筒滤布。
阿明饿坏了,忍着隐隐作痛的肚皮,帮客户将滤布搬运到小货车上去,哪晓得最后一筒滤布要滑下车来,他用力一撑,腰就不行了,甚是酸痛。
他靠在柱子上坐了一个多小时,还是动弹不得,思考再三,感到再做下去腰儿肯定完蛋了。
“陈阿姨,我想不做了。”阿明看着正忙着打电话的老太婆,实在不忍心说出口。
“什么?明天一早我和女儿还要去医院呢,你不做,谁来开车?”老太婆摘下眼镜,一脸惊讶。
“陈阿姨,不是我不想在你这儿做,我一看到你,就想起我姆妈,真的很可怜,只是我的腰实在不适合做这活儿。”
“你这人肯做,人老实,车开得好,又有文化,懂礼貌。这样的,你安心在我这儿做,我不会亏待你的,或者也可以合伙做,利润分成,你看怎么样?”
“陈阿姨,像你这个年纪,应该在家享享清福了,可还在劳碌。我真的很想帮你,但腰不行了,实在没办法再做下去。”
“那你一走,我一下子到哪里去找人呢?”
“只有登报继续找。”
老太婆在店堂里转来转去,接连叹着气。阿明看着她瘦弱的身影,想着她繁繁忙忙的每一天,制不住要掉下泪来。
“你不做了,但我们也可以交个朋友,加个微信吧,常联系,你有空也多来走走。我这一辈子,什么苦都吃过,可以写成厚厚的一本书,可惜读了没几年书,就走南闯北了。唉!命!”
“陈阿姨,你不要伤心,我会常来的。”
老太婆一直送阿明出了市场,阿明穿过马路,惋惜地回望过去,她依然站在门口。忽然间,他的偏头痛又发了,坐在候车亭里的条凳上不停地抚揉。揉了有会儿,头痛才减轻了些。
“老婆,我腰不行,不做了。做了四天半,陈阿姨给了我660工钱,祝我以后六六顺利。”阿明告诉老婆。
“本来路不算远,工资也可以,唉!吃不消做,也没办法,等腰好了,再找工作吧。”冬萍叹道。
“陈阿姨真的很可怜,可惜我帮不了她。”
“年轻苦,不叫苦;老来苦,才叫苦。我们年纪也不小了,你再去把腰做坏,钱再多,也没意义了。”
【注释】
1碰鼻头:杭州话,指做事碰壁或寻人未遇。
2扎忙头:杭州话,扎进、陷入乱忙之中。
3吃隔夜螺蛳:杭州话,喻人说话啰索,纠缠不清。
4僵伯伯:杭州人对体质瘦弱之人的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