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生大惊:“那我更要学快点,趁着这两年的好光景多捞些钱米存将起来。”还发愁道,“那些水匪知道知州走后,定然死灰复燃。果然我命道不好,投生了栖州,唉!”
楼淮祀不满:“纵是我后年就走,今年清剿了匪寨,后年就又卷土重来了?”
小学生笑道:“知州走后,多少要冒出来几撮,他们劫了别人,别人活不下去,再去劫下一个,一个劫一个劫,就劫出一寨的水贼。”
楼淮祀吃惊:“你说得有理啊。”
小学生不由自得,昂起首挺起胸,骄傲不已。
“那你在书院时学的什么?”卫繁拉开荷囊,取出几块杏仁糖酥递给他。
小学生接了谢过,笑着道:“小人跟老师学得补水缸。”
卫繁疑惑:“这手艺紧俏?”水缸这种物什,不大坏吧?再说,坏了重买个新的便是,也不值几个钱。
素婆道:“贫家使唤家什,能修便修,能补便补,从来没有磕绊就换新的。”
“原来如此。”卫繁点头,又道,“可这些粗笨的物什,寻常也坏不了。”
小学生嘴里噙着糖,眼一眯,现出一点坏相,手舞足蹈道:“不怕。夫人不知,栖州虽到处是水泽,家常吃的水也要挑来缸中澄上一澄,家家户户都有水缸,就搁门前屋后。”
楼淮祀盯着这小毛孩子,怎么看这小子肚子里装得都是黑水。
果然。
小学生道:“我有生意就千万好,若是没人找补缸,趁黑了夜,将缸破个缝,可不就生意上门?”
卫繁大吃一惊:“这……这,哪能藏着这样坏心。再说,仔细逮着你,将你腿打断。”
小学生很想得开:“打断了我的腿,也是应当的,我砸他家缸,他断我的腿,他消了气,我也了领这个罚,过后我寻我邻家学跌打的阿哥治腿,我邻家阿哥为此也开了张,邻家阿哥赚了钱,就能买对街阿弟做的药杵……”
楼淮祀抚掌,有来有回,有回有来,良性循环啊。这么一算的话,夜时砸口缸还能牵起一条的买卖兴隆。
小学生微红着脸,嘿嘿嘿得乐。
卫繁道:“那……若是你断得不是腿,而是性命,那可如何好?”
小学生还乐呵着呢:“那也不打紧啊,我家中还有兄弟姊妹呢,爹娘不差我一个。我死了,做棺材的师兄倒有赚头,还有学扎纸马……嗯,那时我家中若是有点积余,阿爹阿娘说不定能烧一副纸马,手上不得闲的话……唉……”他摇摇头,“学扎纸马的阿叔可没买卖开做喽!”真是死了还要担心阿叔开不了张。
楼淮祀也郁闷,把小学生打发走,这,一个做棺材的,刁得将棺材刨得纸薄,一个学补缸没有生意就要趁夜痛下杀手砸缸。
栖州的百姓真是从头到脚,哪哪都不对。这小学生的爹娘忧虑两年后清剿的水匪会起死回生,他本来听得好笑,不过乡民的杞人忧天,端看这些小不点的的品性,还别说,可能真会春风吹又生,剿了这一茬,另一处倒冒了芽。
他要是真的离任也就罢,眼不见为净,反正不关他的事,可他后年还要在栖州呆着呢,有这么些跳蚤在暗处蹦哒,就让他全身痒痒。
他老人家还想等着栖州太平后,带着卫妹妹好好游游湖,赏赏景呢。
楼淮祀多疑的脾性又冒了出来,一点不好,他能想到十分去。卫繁却是柔软心肠,只觉得那小学生的性子有点偏歪,哪有把人缸砸了再去补的,可亏他不是学做棺材的,不然,岂不是一要杀人?
公输老先生趁他们夫妻二人转着小心思,负手过来道:“小郎君,子离先生与梅明府所虑是真,治标不治本,乃无用功。”
楼淮祀还嘴硬:“我又没甚广大神通,能有什么法子,再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寒,这是栖州的顽疾。”
公输老先生笑呵呵道:“小郎君只依着自己的心意,能伸手不吝搭手,便是仁厚。”
卫繁有听没懂,不过,似有理,那在旁点头就差不了。
楼淮祀一眼瞄到她憨憨点头的模样 ,笑起来:“妹妹点什么头,人老成精,公输老头、贾老头,还有个梅老头,都是老精老精的,说得话,一个字也信不得。”
卫繁用胳膊肘轻顶了下楼淮祀,好叫他不要胡说八道。
公输老先生呵呵直笑,开口道:“子离先生识得不少人,好些闲赋在家呢,小郎君不若将人请了来。”
楼淮祀长仰天长叹,公输老头也学坏了。他小师叔结识的人,哪有这么好请的,孤僻的,恃才傲物的,古怪桀骜的。能花钱请来的,实是最平易近人的。
譬如俞子离忘年交李散,一手丹青惊才绝艳。只看画,定以为李散是个美姿容的风流客,但,李散本人真是古怪异常,专好装病,动不动就一口气上不来,两眼往上一插,头一歪,身往地上一溜,绵绵倒地。与他攀谈的,同乐的,同座的无不受惊吓,以为李散突发心疾什么的死翘翘。李散的仆童闻讯而来,嚎陶大哭:郎君凄凄,倏然身赴泰山,身畔无妻,膝下无子,好不孤凄。
李散的狐朋狗友心酸不已,虽是酒肉之友,不差几两银子,大伙凑凑,给李散办了丧事。棺材抬到一半,抬棺的就听到棺材里“嗵嗵”的敲板声,以为诈尸,唬得弃棺而逃,李散从棺材里坐起来哈哈大笑。
死而复生,奇而诡之,一开始大伙纷纷引以为奇,拎着鲜果点心,抬着羊羔美酒去看李散,着实热闹了好一阵子。
时日一长,众人回过味来,姓李这厮别是装死戏弄人。
李散的友人都不干了,他们的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还为此掉了不少男儿泪,伤财伤身。无论如何,李散得给个说法,没说法,至少办丧事的银子得先还来。
李散是个过手没的人,哪有银子还,被友人狗撵鸡似得撵得满城跑,末了无法,说自己还阳是得了阎王的亲睐,在阴间受了封,在阴司当太行令。
李散画画得好,还特别会鬼扯,扯得神乎其神,把他的狐朋狗友诓骗得怔愣讷讷。阳间的官是官,阴间的官也是官,怎么滴也要敬着些,在阳间时打好关系,死了也好有个投奔的。因此,几人也不要银子,还给李散捧臭脚。
只这些酒囊饭袋,嘴巴跟敞口盆似得,将李散在阴司当了太行令的事嚷得人尽皆知。大多人听过,一笑置之,却有那闲得头脚发慌、没事找事的,就一门心思要找李散的麻烦。
这里头就有现在的太上皇,当时的皇帝姬景元。姬景元听了这市井之说,当即就怒了,什么玩意就当了阴司的太行令,还不要脸吹自己通人、神、鬼语,他老人家贵为皇帝之尊都没和阎王坐一桌吃个酒看个歌舞什么的,你李散只会画个画就成阴司的官家人了?
姬景元很不满,要问罪李散。
李散战战兢兢,人都快上断头台了,断不敢说自己的扯谎,不然就是欺君大罪,遂一口死咬了得阴司的授官,至于真假……
真假皇帝有本事去阴司问啊。
姬景元不管:我是皇帝,我是人间帝皇,天之子。老子问你真假,你得自辩,还敢让我老人家派人查探。再叽叽歪歪的,现在就送你去阴司当太行令。
李散没办法,用鬼画符画了张阴间的授令,连阎王令都有。
姬景元看得有趣。又将李散吓得跟只鹌鹑似得,身心舒爽,他老人家是宽宏大量的明君,让李散画了一张《神游十殿图》,放他归家去了。
偏李散觉得生命有了保障,开始抖了起来,先吹自己的画技,得天子之赞赏;再将自己阴司太行令的名头坐实,说得人间帝皇的首肯。天天在外招摇撞骗,敛了钱财去花楼斜狭一掷千金。
姬景元这就不高兴了,都放姓李的一马了,还要兴风作浪?于是,他老人家就派身边的太监去喝问李散:你这个阴司太行令,怎得天天在人间,一点活也不干的?惰职?岂不连累姬家皇朝子民的声誉。
李散逍遥没几天,被这一喝问,心里头瓦瓦凉,皇帝一日间操劳国事的,怎还有闲心管自己?愁苦间恶向胆边生,既君皇发了话,不死怎么去当太行令?
自此,李家动不动就办丧事,唢呐锣鼓喧天,纸马纸轿铺陈,水陆道场排场,雇来的孝子贤孙披麻戴孝哭声震天。
亲眷邻舍友人看这架式,拿不准李散到底死了没,冲这场面,也得上门送点丧仪。
李散的两个仆童一个端着个盘子,一个擎着小秤。接一份丧仪唱一次名,怎么唱呢?这般唱:杨天府杨三郎杨遇清送友极乐天,随礼一钱六分。
好友西去,送葬随礼随个一钱六分,丢人丢到西天去了,还有颜面在市井行走?
杨姓友人以袖遮脸,都没有脸坐下来吃宴席。
随后的亲朋邻舍一看这架式,暗道:不好,他李散死了,不要面皮,我等还在人间,丢不起这人。那些个原本只打算搁几个铜板蹭一顿酒席的,不得不割肉放血,多出点银钱。
金银俗物,来亦来,去亦去,千金散尽还复来,最可恨的还是李散这厮,只因没三日,李散又还阳了,光明正大坐在饼铺里吃着饼就着酸汤。
上去斥问,李散一拂衣袖,他在阴间办完公事,阎王准他回家,早起吃块饼,吃碗酸汤不是情理之中的事?
狐朋狗友几欲吐血,怒道:“事不过三,你再诈死,我拿斧头劈你棺材。”
李散浑不带怕的,一指皇城:“我乃奉皇命赴阴司当值,你是要拦呢,还是不应许呢?”
友人气得面皮都青了,嘴上却是半个字都不敢再秃噜,等得李散选定黄道吉日又死了,不甘不愿地还要奉上丧仪。
姬景元恼怒非常,姓李的真没半点风骨,爱讹人钱贱只当他为人怪诞,可遇强即缩头,强去又伸脖的嘴脸就有些难看了。
文武百官一面唾弃李散,一面又苦口婆心劝诫君皇。堂堂九五之尊,跟这等疥癞似得人物计较,太跌份太跌份。
李散很识时务,今上对自己不大中意啊,手里剑摇摇欲坠,哪日落下,自己就要人头离家去了,得找条大腿抱抱。他思来想去好几宿,有了。仗着画技借了公主的门路跑姜皇后那献媚了。得了懿旨后,费尽全身心血给姜皇后画了一幅画。
姜皇后人到中年,风韵犹存,在李散的画中,更是有如西天神女,见之忘俗。端庄又妩媚,雍容又娇憨,七分容貌在李散笔下翻了好几番,更妙在画中人物并未轻浮得将人画年轻。
姜皇后得了画之后,大喜,厚赏了李散。
姬景元差点没把鼻子气歪,这厮居然跑去讨好他老婆,唉,为了这等小人跟自己老婆吵架不大划得来,算了算了。
李散偷乐半天,盼他进监狱的亲朋四邻气得暗骂半天街。
好在,李散得了姜皇后的一大笔的赏银,丧葬办得没有这么勤,亲朋们真是长舒一口气,感念姜皇后仁慈。
到如今,皇帝换了姬央做,李散还在那办丧葬收银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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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这等人物是不是都与草菇类仿,都是扎了堆一道,如李散这种,在俞子离的结交人之中,症候还是最轻的。
李散的狐朋狗友有位姓杨,名略,就是那小气鬼杨遇清的本家,杨遇清不过小气,好歹赴友的丧葬还会掏个一钱六分出来,且还知羞知耻,被人扯笑还知道要拿袖子遮脸。
杨略可不知羞,杨略小气得理直气壮,他非但一毛不拔,白吃不说,还要顺走一些。若你与他理论:大家朋友,今日我请客,明日他做东,几时轮到你?杨略不慌不忙,摘下比脸还干净的荷囊,翻个底朝天,笑呵呵道:“明日、明日、明日置席柳头东。”
要是再问明日是几时,杨略就要耍赖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待得明日至,方知明日是几时。
只进不出的杨郎君写得一手好字,他不似李散这种只会诈死的无业游民,人可是入过中枢干过书令史的,只是这等只进不出的脾性,众人都嫌他,大伙一道吃个饭,这厮连一个铜子都没掏过。
未见如此小气之人。
杨略也委屈,还是同僚呢,连一个铜子都要跟他计较,未见如此计较前辈。
这乍一听,似乎还挺有理的。
杨略这个书令史没干多久,就因犯错被削成了白板。没事干的杨略一时没个着落,天天闻鼓而起,四处蹭吃蹭喝,此君生得还不错,又写得一手好字,除却小气,实打实一个才子,在友人家蹭着蹭着,就把人家的美妾给蹭走了。
友人不防当了乌油油发绿的忘八,牙一咬,算了,不如成全一桩风雅事,将美妾送与了杨略。美人慕杨略才貌,欢天喜地地收拾了包袱,跟杨略家去了。
杨妻被唬一跳,看看美妾,肤白赛雪,发堆如云,眼横秋波,唇红若珠,实打实的一个大美人啊,惜乎人美眼瞎,竟看中杨略这种属貔貅的。
美人不但眼瞎,还心盲,将自己的金钗银镯典了金银,将各种佳肴珍馐养着杨略。
这……这到哪说理去?哪家不是家郎拿金银养着美人,杨家倒好,美人养着家郎。
杨略半点都没觉得不对,心安理得吃用自家美妾的,还是杨妻过意不去,臊得面皮红紫,托了娘家,将杨略塞国子监去了。
一脚将夫君踢出家门后,杨妻语重心长对美妾道:男儿郎多薄幸,金银虽是俗物,还是多留一些傍身为好。
美妾闻言,羞答答地取出一沓杨略练字的废稿,娇滴滴与杨妻道:“娘子,婢妾听闻郎君的字一字千金呢。”
杨妻:“……”半晌,“夫君金银舍不得,笔墨上也是小气的。”
姜妾未语先羞:“娘子,夫君在国子监里,宿半月方能归家。”、杨妻一听,有理。妻妾二人将杨略的废稿换了金银,在家裁新衣打首饰吃美酒听丝竹……杨略……杨略还在国子监那蹭吃蹭用呢。
半月后杨略休沐归家,妻妾去了新衣换上旧裳,双双携手出来迎接,妻贤妾美,杨略享尽齐人之福,酒足饭饱后,红袖添香写写字,啧啧,美。
杨略的字委实是好,先前众人求一字而不得,现在杨妻与杨妾私下卖出了,众人都帮着遮掩,这一遮掩,足足过了半年,东窗事发。
杨略哭得跟死了十八代祖宗似得,在自家门口枣树下,铺张破席,着一身白衣,披头散发,日夜嚎哭。
杨妻杨妾赔了半天的小心,一妻一妾低声下气又是哄又是劝,杨略还是跟摘了心肝似得。
“郎君待如何?”杨妻嘴巴都快说干了,见杨略还是要死要活的,脾气也跟着上来。
杨略哀哀道:“娘子与阿柳将我的字要回来。”
杨妻与杨妾面面相觑,要个屁的回来,全换了银子买作衣食了,食都进了五脏庙,衣都旧得褪了色。
“物去不得回,阿郎莫说痴话。” 杨妻板着脸,漠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