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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有长明街,高昌有不夜城。
这是来到西疆后,果儿、季向星和我都非常喜欢去逛的地方,只是他二人已然形影不离宛如长在沙漠上的并蒂莲蓬,导致我心有不甘但又只能和姓乌的一起转悠。
虽然姓乌的钱少人丑,但好在是体格不错,在我采购的时候给我扛货还挺合适的,让我省下了买驴的钱。
不夜城不以高墙为界限,灯火骤起的地方就是城的界限。城内有几十条交错的街道,街两旁的货架上摆满了螺纹彩陶,精致绣布,瓜果干货,还有我叫不上名的西疆乐器。
老乌确实很了解西疆,遇到我不认识的,他总能拿起来照着弦随手拨出好听的调子、打出欢快的节奏,然后给我耐心普及——
“这是热瓦普,这是都塔尔,这个七十二弦的琵琶叫喀尔奈,这是艾西塔尔,声音很清脆,一听就能记住。”
知道我不会弹,但还是很喜欢用他为数不多的银两买些轻巧又好看的乐器送给我:“这个叫达卜,很像中原的鼓,只是这个是拿在手里拍的。鼓面的画色彩很明艳,很好看,且画什么的都有,画着姑娘的也有。”
说到此处,眸光大亮,他又掏出银子买了几个未着色的鼓。
我轻挑眉梢:“回去画你夫人?”
他半眯眼睛:“确实是打算画夫人痴嗔娇笑时的可爱面貌。”
“哎耶耶,瞧你这不开窍的样子,面貌能有多可爱,有何值得画的?”我用胳膊肘拐了他一道,觑着他手中的空白鼓面,以手掩唇诚恳建议,“这么白净的鼓,不用来画闺中乐事,罗帐秘闻真是可惜了哇。”
他唇角抽搐:“倒也不是不可以,到时候问问我夫人的意思。”
我又拐了他一胳膊肘,挑了三下眉:“不必问,直接画就是了。我是女人我了解的,有好多姑娘只在嘴上说害羞害羞、讨厌讨厌,等你画出来后,一定会聚精会神细致观赏,甚至还会同你对坐床榻探讨一二的,而且探讨着探讨着很难不照着画上的动作实践一下,如此一来,你二人的感情岂不是又能精进一些?”
此话惹得姓乌的一路都在憋笑,跟捡了金元宝还怕被认知道后觊觎一样。
真是挺欠人踹,挺欠驴踢的。
除了摆在街边这些琳琅满目的物品好看外,不夜城内那些喷火、驯狮、搏击和胸口碎大石的节目也很吸引人,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位于不夜城中央的大乐台内表演的节目。
乐台搭在一座二十丈见方的三层阿以旺楼顶,比长安大乐坊还要宽阔。四周用极尽繁复的五彩绣布做成帐幕围挡起来,但顶上却是露天的,让路过的人只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妩媚撩人的乐音和开怀畅意的笑声,而看不到里面到底发生着什么,心痒难耐着急转圈之后,不得不掏银子进去观赏。
在下跟他们不一样,我看到这种地方通常不会在门口转圈,而是三步并作两步且一溜小跑主动掏银子,上去观赏。
挤过几百号不同肤色、不同着装的人,在里面寻到了最后一个小桌坐下来,盯着台上看了一会儿,我就发现宫宴上儿媳们争奇斗艳的思路,以及我本人的眼界和思想还是太拘谨、太局限。
欣赏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就涎水如浪、疯狂下淌,然后鼓掌赞叹,跟老乌卖力夸奖:“原来正宗胡旋舞舞衣不只是露肚脐眼儿而已。”
觉得不好描述,便伸出指头,隔空照着姓乌的胸膛画出一左一右两个小圈圈:“原来是只挡住这儿,其余的都露出来!”说罢又看回台子,“哇,姓乌的,你瞧瞧这些饱满圆挺还微微晃动的形状呀,真是太漂亮了!早知道这儿如此好,我就不去蔚海瞎逛了,直接奔了西疆来多好!”
在一旁默默饮葡萄酒的老乌突然抬眸,不可思议地问我:“你去过蔚海?”
我随意点头,不想错过台上美景,于是敷衍道:“嗯,去过去过。”
他很困惑:“什么时候去的,为何我没有见到……”
我扔起一个甜杏仁等它落进嘴里,那杏仁却不慎听话落在前方老哥锃亮的脑壳上,老哥猛地回头怒火四射,我虎躯一震立刻瞪眼去骂姓乌的:“杏仁好好吃不行吗,为何非要扔起来吃!快跟老哥赔不是。”
老乌:“……”
大哥盯着老乌和我看了几秒,嘴里像是盘了个核桃,呜噜呜噜地说了好几句话,我除了看出他眼里火光渐熄外,一个字也没听懂。
老乌缓缓点头,嘴里也盘起核桃回了大哥几句话。大哥又大又深邃的眼睛一点点眯起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还冲老乌比了个大拇指。
等他回头,我实在忍不住了:“你俩方才说啥呢?”
老乌冲我挑眉:“他夸我夫人比上面的跳舞的姑娘还漂亮。我说确实如此。”
“说得跟他见过你夫人似的……”我嗤笑几声,忽觉得不对劲,压低声音骂他,“谁他娘的是你夫人!老娘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妾!”
他满脸堆笑,给我斟满葡萄酒:“好好好,不做妾不做妾,你消消气。”
我:“……?”
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找不出什么毛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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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五月下旬,蔬菜瓜果渐次成熟,我们几个没见过世面的人看到这种丰收的场面,一时激动,连吃五天果蔬,最后都瘦了一圈。尤其是葡萄,我跟着老乌去西疆大姐家的葡萄园里,面对今年第一茬葡萄痛快地吃了一整天,回家时照镜子,都觉得整个人在发紫。
我渐渐觉得有些肾亏脾虚,在某日傍晚举手提议:“我出钱,今晚请大家吃烤全羊。”
果儿和季向星还没开口呢,姓乌的已经掏出画得极其细致的烤全羊分布图来,指着一个标了五颗星的地方,兴致勃勃地建议:“已经托老管……老朋友都去吃过了,他说这一家最好。”
我也不知道他老朋友是谁,也不是很关心,想到他一路以来还是挺靠谱的,就点头:“那带路吧。”
姓乌的把我们送到烤羊肉的铺子,自己却不进去:“我不喜欢孜然味,所以不进去了,你三人吃完别到处跑,等我来接你们。”
季向星挺起胸脯拍了拍:“你放心吧大哥,不用来接我们,我认路!”
果儿立刻揪了揪季向星后腰的布料,跟姓乌的挤出些生硬的甜笑:“他待会儿还要陪我去不夜城玩,乌公子可要记得回来接我家公子啊。”
这话像是把我托付给了姓乌的。
姓乌的就一直笑,搞得我非常想踹他一脚,但又找不出什么名目来,差点憋出内伤,最后撂下一句:“你三个在这里继续唠嗑吧,我先进去吃肉了。”
进门后正要点菜,抬眸时却发现右边对墙而坐的一个胖乎乎的老头。
他一个人点了两只羊腿,十只五香卤羊蹄,觉得不够,又把中原人长相的小二哥叫回来,嘿嘿笑了笑:“再帮我煮一碗宽面条,就用卤过羊蹄的那个汤煮,煮开后大火收一下汤汁,让面把汤汁给吸收进去。”
我和果儿盯着那戴着巴旦姆花帽却覆盖不全大圆脑壳、裹着西疆彩条长袍却掩饰不住胖状体型的老头儿,纷纷傻了眼。
牙关都咬得酸了,才提起步子挪到他跟前,动了好几次嘴,才扶着桌沿勉强唤了他一声:“……苏得意?”
那人胖手一抖,恍恍惚惚地抬起脸来,尽管已经瞪大到极限了却依旧没有很大的眼睛,就这样望着我,望到连手中卤羊蹄的汤汁灌进了他袖子里,他都没有发现呢。
良久过后,感觉那汤汁都流进他胳肢窝了,他才颤巍巍地站起来:“太太太……”
果儿赶紧扶住他,提醒道:“这是姜公子。”
我已经快不晓得自己是谁了。
满脑子只有一个问题。
我竟然在西疆遇到了苏得意,那是不是就意味着——
“陛……阿照是不是也来西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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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苏得意擦完手上的汤汁和脸上的汗后,低垂着眼眸告诉我,他是一个人到西疆的,他二人并未同路,而阿照有阿照的打算。
我也说不清楚自己心中为何会觉得有些沉沉的、涩涩的。明明什么都没吃却觉得每一处地方都是瞒着的,胃里是,眼里也是。
走出铺子,在晚风中看了几眼已成残钩的月亮,问跟在身后的果儿和苏得意:“今日是哪一日了?”
这次是苏得意回答我:“回姜公子,今日是五月廿八。”
我裹了裹外袍,低头看了看脚尖,遗憾上头,叫我眼眶微微泛酸:“嗯,我知道了。苏得意,你出现得不是时候,但也多谢你过来了。”
若不是你突然出现,我好像都快忘了京城。
都快忘了上辈子,我在有你和姜初照的那个城市,活完了最后十天,然后死去。
这辈子,又到了这个时候。
我曾想过问南山寺的方丈,这一世,我能不能活过二十六岁。但最后,还是把珍贵的机会用到了更想问的关于姜初照的问题。
要说后悔也没有后悔。
只是现在有点怕又有点庆幸。
怕的是我这辈子重新活过、认真笑过,放下执念也打心里成全过后,依旧活不过十天。
庆幸着还好我现在在西疆,即便我过世了,他也不会很快知道。如此一来,他就能好好地过第十天的万寿节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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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正文结局,且还会更一个番外。
时间不太确定,大家晚上来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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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天光已亮
第一二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写信。
恰逢高昌降雨,葡萄叶落入门前小渠,细密的水从窄小的窗子里斜斜落入,笔尖浮动时,沾染上轻微湿意。
给父兄嫂嫂的,给邱蝉姜域姜星辰的,给云妃的,给果儿的,给北疆丽妃的,给医馆高婕妤的,甚至给苏得意的都很快写好了。
唯独到了姜初照这里,仍旧不知如何落笔。想起当初在果儿坚持下,给他写过的两句祝福语:“祝吾儿长命百岁,祝吾儿稳坐皇位。祝吾儿腰好腿好,祝吾儿子孙满堂。”今日思来,忽然理解他看到后为何会那般生气。
我对他的敷衍,于字里行间可见。
写废了好几张纸,在竹笔顶端咬出无数牙印,依旧不知如何成书。好在是第二日晚间灵感骤现,通宵达旦,终于把这一封写完。
走出房门,自褐黄台阶拾级而上,站在阿以旺顶楼的平台,见天际曙光驱云逐雾照耀在荒漠绿洲上,忽生无边感激与喟叹——这一世我目睹过光亮之所在,即便改变不了这结果,但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第三四日,拿出盘缠大肆采买,疆袍花帽,木雕彩陶,都塔尔和达卜,和田玉和香料,华美的地毯和香醇的葡萄酒,以及甜蜜的果干和绚丽的艾德莱斯绸。
最后装了整整六大箱子,在姓乌的介绍下,找到行走在京疆古道进行货物贸易的官家商队,托他们把箱子带到京城给户部尚书乔正堂。
第五六日,让老乌把我一路携带的那个箱子搬到楼顶上,拿出里面的宝贝,挨个晾晒。
姜初照曾在我生辰时在乔家琉璃房子中把蓝宝石摆了一地,它们挤满了整整一个盒子,日光投射下来,路过宝石截面,变成幽蓝又炫丽的光束,晃得人难以睁眼。
我对面前震惊到一言不发的老乌显摆了显摆:“是不是觉得我很有钱啊,嘿嘿,”却又不舍得让旁人多瞧,把盖子合上,小气地揣进袖袋里,想到什么,还跟他强调了一下,“但我即便花光了多有银子也不会动它们的。它们可是我的宝贝。”
第七八日,可以不吐皮的那种葡萄成熟了。带上家中三人也叫上苏得意,一同去园子里摘葡萄吃。苏得意像是有些怕姓乌的,躲得远远的,最后直接带着果儿和季向星去了园子另一头,说等走的时候喊他们一声就行,他们绝不过来。
这种表态搞得我很是困惑。
老乌从西疆大姐那儿抱来一卷宽大的地毯,铺在果子最紫、树叶最密的地方,招呼我坐下来,说这儿晒不着,且抬手就能摘到葡萄。他自己却躺下来,枕着胳膊还翘着二郎腿,悠游自在地宛如置身安宁静谧的紫色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