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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厮并没有因此生气,反而凑近我,歪着脑袋,惬意又狡黠地笑了笑:“对,有问题,怕本来面貌吓得你逃走,所以不敢叫你看呢。”
    他靠得实在太近,让我都有些不适了,偏偏那细长的眼睛里还落满了灯笼投映下来的桃花色,叫我生出些慌张来,于是拖着小板凳、抱着手炉和玉碗后退了半步。
    空气里浮出明显的尴尬。
    他不再讲话,我亦是如此。
    于是在沉默之中,我有了相当长的时间来反思方才的事情。就这样发现自己这人确实很奇怪:他若是不承认自己的脸有问题,我兴许会觉得他在藏着掖着,更加怀疑他;现在他嘻嘻笑着一口承认自己有“本来面貌”,我就觉得他在诓我,他的脸皮和他这个人融为一体——他长得就是这副模样,跟姜初照差了许多。
    等到尴尬都过去,他提议带着我去大雁塔前看烟火。
    我拒绝了。
    起身望了一眼天穹已经盛放了好一会儿的光束,恹恹道:“今日有些疲累,我先回房睡了。”
    其实这是诓他的,我只是不想再让第二个人带我去看烟火而已。
    京城里的那个人,是我唯一想与之共赏璀璨与绚烂的,尽管其他人也能带我看更好、更亮的火光,但身旁人不是他,那又有什么意思呀。
    到今日,到此时,我才发现,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得上放焰火给我瞧的阿照。
    但姓乌的真是没有眼力见呀。
    他死乞白赖地追上我,把花貂帽子戴在我头上,还肆意地拨棱了两下我耳后那威猛精神的鹰隼羽毛。
    却又赶在我发火的前一秒,掏出一个系着西疆五彩绳的福袋,放在我掌心里,温柔道:“里面有护身符,前几天去大慈恩寺求的,祝姜公子身体安康,万事顺遂。”
    我惶惶抬眸。
    恰看到他对我粲然而笑。
    *
    过了正月十五后,我就开始天天期盼春日早些到来,关外早日化雪,我们好早去西疆玩耍,我真的很想看一看西疆连成海的葡萄串呀。
    但正月底一场苍茫浩瀚的大雪降落,于是再次等另一场雪化。
    我看着及膝的积雪,一时兴起,带着果儿和季向星在门前打了一场雪仗。运动量比整个冬日都大,于是不可避免地生出汗来。恰遇寒风吹过,我打了好几个哆嗦,虽然趁早收手回到暖房内,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染上了风寒。
    到了下午,整个人鼻塞难耐,还疯狂地打起喷嚏,喉咙也开始肿胀,呼吸的时候都觉得气流刮得嗓子疼。
    买肉回来的乌某看到我这模样,一边生气,一边把我拽进厢房,让果儿往烟道里多放炭,又去厨房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来,强迫着我灌下去。
    但我依旧不好受,整个脑袋昏昏沉沉,还总觉得后背发凉。姓乌的就跑回自己厢房内,抱了他的被子来,小心翼翼地压在我被子上。
    不知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就是人在生病的时候呀,心理会变得极其脆弱,很容易想些没着落的事。
    于是,也不管他爱不爱听,烦不烦,我蜷缩在被子里,看着床榻边满目沉寂的他,喋喋不休地吐露心声。
    “老乌呀,你想不想你家里人啊?我有点想呢。但是我出来得有些不光彩,现在还不适合回去。虽然我父亲大人不会说什么,但是他的同行若是知道我回家了,肯定要笑话他的。”
    老乌把我脚下翘起来的被角折了折,包裹住我的脚丫,然后又坐回来,默默地看着我,眉心皱得很深。
    我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眉头,弹弹的手感像是卤过后又烤了一下的猪蹄。也不知怎么的,我在这个时候,还想到了苏得意,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吃到他一直喜欢的猪蹄。
    兴许是我这动作本身就不太妥当,所以他也不顾忌着了,直接攥住我的手,略气道:“就只想你家里人吗?”
    我把手抽回来缩紧进被窝里:“你这话问得真奇怪,我又不像你一样成过亲,还有夫人可以想,我……哎耶,差点忘了,”说到此处心虚地拍了拍脑壳,“我成过亲,夫君还在成亲当天过世了。”
    他忽然舔牙,不可思议地问我:“你想你夫君?”
    我把半张脸也埋进被窝。
    也不知是不是姜汤开始发挥作用了,我整个人开始冒汗,变得湿漉漉的,额头上是,鼻尖上是,眼睛里也是。
    “夫君死得太早,并不是很想他,”也不知道委屈从哪里来,但此刻却当着老乌的面,缓缓淌泪,“倒是怪想我那继子的。”
    停于我额前,为我擦虚汗的手就这样顿了顿。
    我抬起手背擦泪:“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跟家里的儿媳们相处得怎么样,今年能不能生小孩儿,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后娘。”
    方才还神情恍惚的老乌瞬间气笑,一边磨牙一边用帕子磨我脸颊:“……你还是别操心了吧。”
    我装不下去了。
    推开他的手,揪起被子蒙上脸,嗷嗷地哭泣:“方才这些都是胡话。我其实有点儿……不想让他跟别的姑娘那样了。”
    老乌沉默半晌,勾住被子往下拉了拉,好让我能顺畅地呼吸,然后凑近,下巴垫在床榻上,平视我的眼睛,轻声询问:“那你希望他来找你吗?”
    “不希望,”我抽抽搭搭的,却坚定摇头,“他好不容易才……才有了一番大事业,已经勤勤恳恳奋斗了这么多年,出来找我的话,功名就毁于一旦,他就再也不是英雄了。”
    老乌温和地笑了笑,指腹轻点了下我的鼻尖,把那处的泪滴携走:“或许他本来就不想当英雄呢。”
    我愣住,狐疑地眨了下眼:“怎么会有男人不想当英雄?”
    “我这不就是放弃事业出来找我夫人了吗?”他浅浅笑着,那笑容像打江南来的温风,路过之处风消雪弥,春暖花开,“还是你根本没拿我当男人看?”
    我语气遗憾:“要不是你已经有夫人了,我还挺想……”
    他满目欣喜:“挺想嫁给我?”
    我无比认真:“挺想跟你做好姐妹的。”
    他:“……”
    在老乌的悉心照料下,我三五天就好利索了。
    为了报答他,也提过帮他找夫人,但也不知这厮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非常笃定地说,他夫人可能在西疆,且老管家也去西疆了。
    我觉得他可能看上了我。
    因为说这话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生怕我再次把他赶走。
    于是心中刚刚生出来的感激就被恶寒啃噬干净,我听到自己撂下茶盏,不齿地说了句:“都是有夫人的人了,为什么还对别人的夫人死缠烂打?”
    他脸皮厚得离谱,捏着茶壶给我斟满姜茶:“你夫君不是已经过世了吗?前些天你亲口告诉我的。”
    我:“……他要是知道,兴许今夜就诈尸来找你。”
    他笑,把剥好的橘子用热水温过后盛碗里,搁上小银勺放于我手心:“那太好了,我也很想跟他聊聊。”
    果儿在一旁哧哧地笑,也不晓得她在笑啥。
    *
    三月底,西北再不见雪落,万物复苏,春景浓烈。
    我们从长安启程去西疆。
    刚出城门,就看到州府大人双手捧着一本小册子,领着一百来个大小官员从城外缓缓步入城内。他们个个披麻戴孝,恸哭哀嚎,不知道是不是大人的爹娘过世了。
    这里面哭得最带劲儿的是一个身穿七品官袍的小公子,他一个人顶十个人,哭得双目红肿,泣得泪如雨落,哀得肝肠寸断,嚎得天塌地陷。
    定睛一瞧,就发现这是白小鱼。
    我正想给老乌讲一讲自己的遭遇呢,就听他从鼻孔里溢出一声十分不齿的哼笑:“倒是什么活儿都能接。”
    看他攥紧的手指,我就猜到,他可能也被白小鱼坑过。
    在长安城领略了不少美景乐事,第一次碰到丧礼,还是这样大规模的丧礼,我其实很想下马车再回城内近距离看一看的,但是姓乌的却拦住了我,甚至捂住了我的眼睛,还故意唬我:“小姑娘看这样的场景,会被吓到,晚上会做噩梦。”
    我嗤笑一声,打掉他的手:“谁是小姑娘,我说出自己的年龄来能吓死你。”
    而且这样的场景有什么吓人的?老娘可是活了两辈子的人,诈过尸的,厉害着呢。
    但怕说出来吓到他,所以还是闭嘴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觉得不太对劲儿,不住地回望,直看到丧葬队伍全部进入城门,直至看不见人。
    趴在车窗上,疑惑又揪心地问老乌:“全城的官员好像都出动了,还都穿着官袍,你说……会不会是京城那边出了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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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6章 又到
    姓乌的并未回答。
    他也不管还坐在马车上的我了,转向果儿给她讲西疆的风土人情、物产地形,以及贸易文化、宗教战争。讲到西疆跳胡旋舞的姑娘时,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眉飞色舞,声情并茂,连嗓音都提高了不少,惹得我心里直痒。
    最后潦草地回望了一眼长安城,就放下车窗帘,竖起耳朵专心致志听他讲西疆姑娘的深邃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
    跟随入疆的商人沿古道往西走,进入沙漠前变卖马车换乘骆驼。坐在驼背上晃晃悠悠,目睹高耸的烽台和连天的沙漠,会时不时地想到姜初照,想知道他当年路过此处时会不会也觉得心浮忧思,意落苍凉。但又在看到蓝天白雪、清水绿原时,稍觉慰藉,坚信他也曾看过这珍贵的景色和沁脾的愉悦,于是心满意足,望果儿一笑。
    当然更多时候是把姜初照抛于脑后,只想着自己爽的。比如晴好天气里等驼队休息时,跟随老乌亲手去摸从大宛来的汗血马,爬到极高的沙峰上一人坐一个木板上往下滑,一起去毛皮贩子那儿买了牛皮宽檐帽挡着炙烤着皮肤的太阳,但老乌觉得还少些什么,连夜给我缝了一个蓝色面纱,帮我系在耳后,然后满意地笑道:“你皮嫩,这样能暂且挡一挡风沙,不会被吹出皱纹来。”
    我看着面纱上整齐细密的针脚,赞叹道:“乌先生这针线活做得可以哇,令夫人真有福气。”
    他眯眼看着我笑:“是挺有福气的。”
    我就生出一阵恶寒,赶紧离他远点儿,并且有强烈的直觉,若是他夫人知道自己夫君给姜公子缝面纱后还对姜公子笑后,应该挺想把姜公子碎尸万段的。
    *
    五月中,我们终于抵达高昌。
    在围着绿洲建起的高昌城中,租到了一座光线极佳且超级漂亮小院,小院的风格跟京城、跟长安大不同。院前有清澈的小渠流水,院内有葱茏的葡萄藤架,三面两层的平顶小楼拔地而起,楼下有一层连廊围着,连廊下还放置着藤椅软塌。
    姓乌的告诉我这种房子叫“阿以旺”,意思是“充满阳光的住所”,这儿的人大多都住这样的房子,就地取材用土木打造,墙厚窗小可御寒遮暑,楼上可晾晒瓜果,廊下可小憩纳凉。
    “还有半个月,葡萄就成熟了。这儿的葡萄更甜,更香,而且有新品种,可以不吐皮,跟京城的完全不一样。”姓乌的喜滋滋同我道。
    自此,我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葡萄藤架下,揪一个葡萄尝尝有没有成熟,每次都被酸到五官皱缩。
    老乌比我起得还要早,每天清早他都在藤架下,宛如一条年迈的老狗躺在摇椅上缓缓晃悠。这老狗还绝口不提找他夫人和老管家的事,见到我就跟我乐呵呵地招手,还鲤鱼打挺般坐起来,把石桌上微热的羊奶和刚出炉的烤包子递给我,整个人殷勤得就差身后长个尾巴一直摇了。
    连续几日过去,我便忍不住,蹲在石桌边啃包子的时候,不屑地问他:“你该不会想纳我当妾吧?我劝你迟早死了这条心呢。”
    “怎么会纳你当妾,”他俯身看我,睫毛弯弯的,露出有些好看的牙齿来,“我夫人有点凶,大抵容不下我娶旁人。”
    “那你何时去找她?”
    “等她告诉我,她很想我的时候。”
    这话稀奇古怪的,惹我眉头深锁白他一眼:“她又不在你身旁,怎么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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