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呵!
不过他这次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从内息到语气都是。“从剑沾血开始,”他沉声道,“它就是杀人的凶器。”
“剑从造出来开始,就是杀人的凶器。”赤霄轻柔地纠正他。“不管是你、本座、还是其他人,都没有区别。”
……剑是凶器,出鞘见血是自然;可你见了我的心头血还能收剑,又怎么说?
晏维清喉头不住翻滚着这句无法当众述之于口的话。确实,这并不需要问,他已经知晓答案。他甚至还知道,赤霄为何能这么理所当然地做出来、反过来又理所当然地否认自己。但他知道,并不代表他就这么全盘接受。
想到这里,他面上反而又是一笑。“那是极好。”
“确实极好。”赤霄颔首。他不愿多想也觉得没必要多想,因为在他心里,今日之事早已尘埃落定。若要说还剩下什么,那大概是对尽兴发挥的期待、对最终一战的渴求……
他眼里微微放出了光,从未离开剑柄的手也小幅度收紧了。
晏维清对赤霄的姿态变化再熟悉不过,更别提他们俩此时距离不远。对方斐然的战意轻易激起了他的,让他全身都开始蠢蠢欲动——
惺惺相惜的欣赏,棋逢对手的快意,最终凝聚变化成剑锋出鞘的决然……
“铮——!”
完全是同时,两柄剑都脱开了束缚。乌剑沉沉,其上一丝光也不见,去势奇疾,却几近无声;相比之下,赤剑水流云动般快速,全身都萦绕着流炎般的红光,就和主人一样夺人眼球——
众人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口。
“好快的剑!完全看不清!”
“之前谁说赤霄死了、又或者走火入魔的?瞧那红光,就知道他好得不能再好了!”
这些话都没说错。不管是晏维清还是赤霄,一剑封喉都在瞬息之间;现在二人比试,显然只能更快。
另外,赤剑之所以为赤剑,除却它固有的血色外,还有心法的缘故。若赤霄在剑上灌注内力,一把剑看起来就是火剑,像能触之即燃。中原武林可没有这么诡异的心法,不免让人觉得妖异如魔。同时,正道武林众人也把它的光芒深浅当成赤霄内力高低的标志。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就过了百八十招。树木受到波及,扑簌乱响;岩石噼啪碎裂,向下崩落,很快就被雾气未散的深渊所吞噬,连个落地声响都听不见。
而意料之外的是,触之即燃竟不是众人的妄想——
赤霄那绯色剑气之所经,明明看着春桃一般嫣然,可叶面大片大片地焦黄枯萎,就像真被恶狠狠地烧灼过似的。
“华山之时,尚未如此。”下花大师顿时一凛。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就是赤霄的功力增长极快。
元一道长的讶然却少了几分。“对赤霄来说,算不得令人吃惊。”他紧盯着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时而交错时而分开、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嘴里还不忘补充:“以今日之境与四年前相较,贫道以为,他怕是十来岁才开始练剑。”
……难道说,赤霄只花了十几年就练成了如此高深的剑法?!
听到这些话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可怕若此,不愧是魔头!“幸而晏大侠闭关的成效十分卓著,不然……”
不管这个“不然”后面是什么,云如练都不想知道。想要帮忙却毫无插手可能的无力感让她嘴唇紧抿,手指不自觉地掐进手心。而云长河捏着折扇扇骨,指节和脸色一起愈发白了。
此时,赤霄刚和晏维清错身而过。准确来说,是他们的剑斜拉着过去,在金属刺耳的哧啦声中迸出几星火花。
赤霄就在这几星火花里看到了他之前没注意到的东西。一缕白雾从剑间升起,很快就飘散着消失了。
……白雾?那是水气形成的白雾么?如果是水气,又是哪里来的水?
赤霄没法不多分给乌剑一些目光。所以,在他们下一次的短兵相接中,他震惊地发现,那黯沉的剑身上竟凝结了一层几不可见的薄冰!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
“你……”赤霄双眼微微瞪大了。这本是个幅度很小的动作,奈何两人现在几乎是面贴着面——当然,隔着两把毫不退却的剑。
“专心。”晏维清道,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若你这样败了,我这胜也毫无意义。”
这话是事实,然而不符合众人对剑神的一贯印象,赤霄能够理解对方低声的缘故。但是,若这种变化是因为玄冰雪种——八成是因为玄冰雪种——那晏维清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他?
赤霄难得有些后悔,还有些心惊。玄冰雪种没有众人以为的绝情断欲作用也就算了,但若是会改变内息冷热、以至于影响使用者身体的话……那他不是真的害了晏维清?
短短一个念头之间,两人又战过三个来回。
“我说过了,专心。”晏维清在他们距离再次缩短时道,声音也如冰一样冷,语调毫无起伏。
赤霄本就在盯着他。见那人眼里没有任何玩笑成分,他迅速收了刚发散一点的心,凝起内力,一拦一推——
砰!
似乎有什么无形且高温的东西炸裂开来,震得晏维清不得不飞身后退躲避。在那灼人气浪的冲击下,南天一柱似乎都摇晃了几下。而他只是低头,眼见着自己雪白的衣襟上有一点迅速转作焦黑,像溅了火星。
一阵目瞪口呆的静默,然后围观人群慢慢骚动起来——
“炸了……那是什么?剑气吗?”
“从没见过……”
“是不是魔教的那什么教主心法?他到底练到几重了?”
这些话,对晏维清而言就是一转身的功夫,甚至更长。因为在见着那个黑点的同时,他已经果断地旋身挥剑,迅疾递出——
一片雪白的剑光铺天盖地地落下,炫目而辉煌。它去势锋锐,似乎它面前的所有东西都会被利落地劈做两半:树木岩石无法阻挡,血肉之躯更不必说!
眼见着那白光朝自己直直劈落,赤霄立即向边上闪身。然而,他脚刚挪开,森然冷冽的剑气就紧随而至,半幅妃红衣袖应光而断。再等白光落地,乱石与落叶夹杂的地面立时显出一道极深的沟壑,边缘还在瞬间凝结出了一层针状白霜。
换成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又或者慢那么一丁点,这都是必死的杀招!
赤霄盯着自己手臂上忽而多出的长条血痕,再抬头望向不停歇地携剑而来的晏维清,唇边竟凝出了一朵无人能见的微笑,似乎根本察觉不到刺痛。脚下地面颤动愈发剧烈,但他一点也不在意,只举剑对上。霎时之间,两人复又战成一团,杀得难解难分。
这样的一幕,围观众人看起来理应热血沸腾。但实际上,一半的他们确实觉得这决战精彩得无法移开眼球、不枉早早地来蹲守,另一半的他们则开始感到莫名的紧张和心跳——
在晏维清毫不留力的一击下,南天一柱开始往东歪斜下去。被破碎的地面带着,那两人也越战越向东。可南北东三面底下都是万丈深渊,已经有更多的断木碎石消失在那宛如凶兽之口的迷雾中——
“南天一柱要塌了!”云如练竭尽全力地大喊,再也顾不得其他。“快下来!”
然而,石柱崩裂倾落的动静本来就很大,轻而易举地盖过了她的声音。
见两人谁也没有退后的意思,下花大师一双白眉皱得死紧。“不好!”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立刻飞身下山,元一道长紧随其后。
其余少林和武当弟子愣了一愣,赶忙跟上。然而,还没等他们下到半山腰,赤霄又差点再次被剑气击中。
之所以说差点,是因为这次没保住的是面具。很多人对那下面的真容极有兴趣,但现在没一个顾得上看——
赤霄躲开的第二下,可是实打实地拦腰劈在南天一柱上!
一声沉闷的轰隆声后,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石柱四崩五裂,呼啸着坠下崖去。
一行人急急地冲到陡崖上时,未散尽的烟尘还在纷纷扬扬,消失的石柱留下了一个斜倾坑状豁口,那些似乎永远不会散开的云雾依旧遮掩着底下可怖的深渊;而不管是红衣人还是白衣人,都什么踪影也没有了。
第75章
剑神剑魔在南天一柱之战里双双身亡,这事儿可不能随便开玩笑。就算亲眼见到两人消失在深渊中,也没有谁敢一口咬定。
头一个不承认的就是少林和武当。下花大师命人寻了熟知当地地形的老翁,选出稳妥之处,结绳而下。结果那陡崖足有四五百丈深,又有乱石荆棘阻拦,以至于有一群武林高手坐镇,竟也花了足足五日功夫才到底。
在下到一半时,云长河心里还有些侥幸。晏维清的轻功横渡百来丈没有问题,那下个二百来丈兴许只是受伤。但山崖越深,他的心就越凉——
地势如此险绝,又和碎石一起落下,这竟、竟……是要粉身碎骨么?
一众人等心里都在打鼓。等他们最终看到幽幽水面时,不是挨个儿松口气,而是更加绝望——
已是正午时分,四周依然一片茫茫大雾,静得渗人。没有日头,没有风声,只是站在那里,就冷得骨头都在打颤。
十数人中,要么是年轻力壮的,要么是武功高强的。此时借着火把光焰,他们也只堪堪看到几丈远。
“小心脚下,青苔湿滑。”元一道长出声提醒,面色肃然。
下花大师半蹲下去,先是谨慎地端详了一会儿水面,才伸手点了点。一圈波纹慢悠悠地晃荡开去,很快就不见了。“没毒,但不动……是死湖。”
此话一出,诸人的心不约而同地沉了沉。
虽然下花大师眉头愈加紧蹙,但他还是说:“咱们先四处看看。”
说是四处看看,可实际上他们只能沿着山崖和湖的狭窄交界走。一路无话,约莫半个时辰后,有块断面新鲜的碎石半卧在湖边,挡住了去路。
众人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就是这里了!”
“晏大侠!晏大侠!”
呼喊声在山谷里盘旋,回音一遍一遍地响起。但别说人了,连只鸟儿的扑扇都没有。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激动过后的沉默很快就变成了更加深重的忧虑。诸人一个一个翻过断石,上下张望。
从水面上嶙峋高低的石尖来看,大多碎石都落入了湖心。越往中央,碎石的块头就愈大,显然那里是最深的。
下花大师和元一道长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元一道长便飞身腾起,第一个上了石面。乱石绵延,正好可做通往中央的垫脚之用。他身法轻灵,不一会儿就隐没在岸边人的视线里,两名武当弟子紧随其后。再过小半响,只听得他连声唤道:“大师,速来!”
一听就是有了什么大发现,剩余诸人立即跟上。而到达湖心后,所有人都被看见的情景惊呆了——
有块巨岩正倒插在那里,其上树根虬曲,清晰可见。它露出水面的部分约莫有十来丈,直指向天。在依次高举的火把下,顶上两把剑赫然在目。
“这是……”下花大师几个纵身上去,因为太过震惊,话都说不连贯了。“这……”
其实不需要他指明,所有人都看得出,那就是乌剑和赤剑。它们交叉相对,深深没入石中,只有剑柄和不足一尺的剑刃露在外头。
剑魔暂且不说,剑神可是无时无刻都随身带着乌剑;此时只见剑不见人,岂不是……最坏的结果?
所有人的心都直直坠落下去,以云长河为尤甚。他牙关紧咬,唇色发白,死死地瞪着那两把剑,浑身僵硬得和铁板一样。忽而,他又像是想到什么,转头飞奔,朝着湖面其余乱石去了。
其余的人也分头寻找,谁都没发现剑神剑魔的影子。在这之后的一个月,有不少人陆陆续续地下来,同样无功而返。最大的发现不过半幅绯红衣袖:它已经破得不成样子,要不是颜色异同,很有可能被当做水草而忽略。
“这真是天意弄人……阿弥陀佛。”下花大师带着少林弟子离开时,只留下这么一句话,连善哉都不说了。
等正道武林中人全部离开后,三个身穿明艳服饰的少女才循踪下崖。
“教主,赤教主真的死了?”看着年纪最小的少女问,一张娃娃脸上是五分惋惜,还有五分疑惑,“若是真的,为什么正道武林差点把湖掀过来,白山教的人却一个也没看见?”
紫兰秀只凝视着那不泛一丝涟漪的平静湖面。“若我要赴一个必死之约,定然也不想你们在场。”
两个少女齐齐吃了一惊。“教主,您是说,赤教主一早就知道必死?那他为什么还要自己定下来呢?”
这回紫兰秀没有回答。她不自觉地想起对方之前写在桌面上的那四字,许久才摇了摇头。“未曾想,竟是一语成谶。”
此时,已近中秋。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从今往后,不管是剑神剑魔,亦或者南天一柱,都仅是存在于话本与谈资中的印迹了。
正道气氛沉沉,魔教销声匿迹,两边相安无事,武林似乎终于恢复了平静。
至少素乐和尚愿意为这种平静闭口不言。
在武陵源观战时,他就已经发现,无论身形还是声线,九春都像极了赤霄,简直可谓一模一样。有这两点,就算他并没见过赤霄的真容,也已经不成为一个问题——
晏维清和赤霄的关系并不如武林中人以为的;他们实际上必定更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