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神剑魔的比试定下时间地点,这消息就和长了翅膀一样吹遍整个武林。不过几日功夫,大家就都知道了。
“七月初七?那岂不是就剩一个月了?”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谁能赢……”
“那还用得着说,肯定是剑神啊!”
“可不是我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魔头竟能将前华山掌门一剑封喉,功夫高得实在没法想象!”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到时候看看就知道了!而且时辰没定,咱们最好早一天去守着!”
“就是,就是!听闻南天一柱上面没多少地方可供落脚,那必须得抢个近点的山头啊!”
相比于这些跃跃欲试的围观人员,白山教的几个堂主都更忧虑。他们一路从少室山往南,每个茶馆客栈里的武林人士无一例外地只谈论这个话题,让人神经更加紧绷。
但事已至此,他们也毫无办法。若有回天之力,他们早就劝服了赤霄,何至于眼睁睁地看着它越来越无挽回之地?
一群属下每每欲言又止,作为教主,赤霄看着也觉得不舒服。但这事儿他不会松口,所以他想了想,干脆又把人召齐起来。“别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他温和地劝,“好像我还没打就输了一样。”
——本来这确实不用担心,但玄冰雪种的功用难道是说假的吗?
三个堂主都在心里腹诽。
赤霄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说句实话,玄冰雪种对功力的提高他确实看见了,但副作用感觉有待商榷,也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晏维清本身脾性的缘故。
不过,这点他并不会说。
“我和晏维清早年就认识,”他选择说出了另一件事实,“他的招式路数,我清楚得很。功力再高,我都有底。”
危寒川和宫鸳鸯、百里歌交换了个眼神,才道:“那反过来,晏维清想必也同样熟悉。”早在白沙滩上,晏维清能模仿赤霄的剑法就已经证实了这点。
“是。”赤霄承认得很干脆,“另外就是,这是我们的第三次交手。第一次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这完全出乎三人意料之外,宫鸳鸯没忍住瞪大了眼睛。“那我们不知道的那次……”谁赢了?
“晏维清大胜。”赤霄言简意赅。
听得这个,立刻没人想追问其中的细节。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想到,赤霄和晏维清认识多年,也对手多年;明明是立场迥异的两人,却又有某些超出英雄惜英雄的亲密关系,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便是一向沉稳持重、心思缜密的危寒川,想到此事,也觉得头疼。他很清楚,那两人之间没有他人置喙的余地,然而真要说不管,又万万不可能。“圣主,”他沉声问,“你一定要去,是么?”
赤霄迎着三人的目光,坦荡而果断地点头。
“……属下知道了。”危寒川道,觉得嗓子里似乎坠了什么特别沉重的东西。“教中一切自有我们,圣主不必担心。”
这话的意思无疑是已经接受现实,宫鸳鸯和百里歌都有些吃惊地瞪着他。但其实他们也知道,此时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让赤霄专心备战,不要有后顾之忧。
赤霄要的就是这句话。“三哥这么说,”他笑起来,“我就放心了。”
百里歌来回看了两眼,表情不好,喉头蠕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而宫鸳鸯表现得更直接一些——她转身飞奔出去,然而眼眶在那之前就已经红了。
赤霄看着她的背影急速消失,心口泛起点疼。鸳鸯是他一直护着的女孩,他却不可能护她一辈子。“好好照顾鸳鸯。”
“属下明白。”危寒川百里歌齐声应道,声音都有些艰涩。
赤霄又点了点头,起身向外走去。
“圣主,”危寒川追在他身后问,“这么晚了,你要出去吗?”
赤霄没回头,只摆了摆手。“我随便走走,不用跟着了。”
今夜里的不眠之人还有很多。
就比如此时的南阳炎华庄中,晏茂天呆呆地坐在桌前,似乎在凝望那如豆的灯火,又似乎什么都没在看。他眼窝深陷无神,里头布满血丝,显然好几天没合眼了。
明总管一进门就见得这幅情形,想叹气又不敢叹气。“老庄主,”他颤巍巍地道,“天色已晚,您还是早些就寝吧。”
晏茂天连转头看他的力气都没有。“你叫我怎么睡得着?”他说,语气里是深深的无力,“我一想到上次,心里就怕得要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啊!”
所谓的上一次,就是赤霄一剑刺入晏维清胸口的那次。晏茂天那时也在华山绝顶上,远远看见血色从儿子胸口冒出来,当即就要厥过去。这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以至于成为了挥之不散的内心阴影。
明总管倒是没上过华山,但他在炎华庄中多年,对晏家父子俩都很了解。“庄主的武功今非昔比,您不必太过忧心。”
但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他是老了,可还不蠢。单纯的比武是另一回事;在晏维清和赤霄明显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时,谁也不能说,武功更高就一定会赢。
晏茂天也想到了这点。“我就是怕啊!”他愤怒地捶了捶桌子,“维清就是知道我一定会反对,这才不回庄吧?”他连比剑的时间地点都是听别人说的!
明总管其实同意这说法。只要是晏维清认定的,还从没见过他放弃过。剑是如此,人怕也是如此。正邪有别,最终还是要兵戎相见。相比之下,赤霄是男是女都不那么重要了。
“老庄主,”他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出来,“您这样耗着身子,庄主见了也要心疼的。”
晏茂天怒气未消,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他眼里哪还有我这个爹?”
在这事上争执显然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总管明智地当做没听见。他把手中一直端着的陶盅递到晏茂天手边,轻声劝道:“喝一点安神汤,早些休憩吧。若是您近日病倒,那就更无法阻止了。”
这话说得在理。晏茂天再如何生气,也只得接过喝了,换衣休息。炎华庄的药方都是晏维清开的,效果立竿见影,他很快就睡着了。
就在这时候,留了一条缝的木窗被推开,一条黑影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他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放在桌面,又走到床前,借着微弱的月光凝视那张睡梦中依旧紧紧皱着眉头的脸,忍不住伸手去抚平。
“叫父亲担心,是儿子不孝。”
低声说完这句,晏维清又静静地立了半晌。直到月上中天,他醒过神,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六月中,西湖。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端得是不与四时同的好风光。一叶扁舟一樽酒,一湾碧水一条琴,简直没有更好的消遣了。
赤霄最近就过着这么醉生梦死的生活。说是醉生梦死并不准确,因为他千杯不醉;但他承认,这地方确实让他乐不思蜀,完全想不到将到的比武。
这一日,赤霄刚想出门喝酒,田嘉就急匆匆地找来了。他瞅了瞅来人额头的细汗,已经有些猜了出来:“怎么了?”
田嘉确实有点发慌。“圣主,宫堂主到了杭州。”
赤霄就知道会变成这样。虽说他说过不让人跟着,但杭州他来过两次,几个分堂主都认得他。这一认得,自然还是跑前跑后地照顾。开支明细往上汇总到危寒川手里,谁也知道他在杭州了。
但光是宫鸳鸯跟过来,完全不足以让田嘉露出这样的表情。“她是不是做了什么?”他不在意地问。
田嘉的汗顿时冒得更凶。“宫堂主……她砸了一家书坊。”
赤霄眉一挑。“书坊?”
“一家主要卖春宫图志的书坊,”田嘉不得不解释得详细一些,“他们还编一些武林异闻。”
赤霄稍微想了一想,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书坊的老板姓桂?”
听赤霄没有问图志和异闻内容的意思,田嘉紧绷的一口气松了半口。“圣主果然英明,就是那个桂妈。”
“那就让鸳鸯砸。”赤霄随意地一挥手。想都想得到书里没什么好内容,他何必问来膈应自己?“那老鸨再不消停,就做干净点好了。”
杭州远离西域,白山教势力没那么大,下手就相对保守。此时有教主的话做保证,田嘉赶忙一叠声地应是,完全放下了心。
解决这件事后,赤霄自行去了西湖。躺在随水自流的无篷小舟上,慢吞吞地晃到荷塘深处,手边再一坛陈年美酒,简直可以令人忘记所有烦恼。他常在水流的潺湲声、荷叶的扑簌声以及隐约的丝竹声中轻易睡着,今日也一样。
但今日还是有点什么不同的。
梦里,有人轻吻着他的额头、鼻尖,一路流连到唇。力道和气味是如此熟悉,以至于他主动张开嘴,迎合着缠绕嬉戏。这让轻吻很快就变得激烈起来,他用力地扣住了那人的肩颈,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那人似乎在笑,毫不犹豫地扯开了他的衣襟,带着薄茧的温暖手指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流连,所经之处冒出了一簇一簇的火焰。他难耐地哼哼,扭动身体,直到要害也落入那人之手……
一阵炫目的白光过后,赤霄有些清醒过来。他一边想着这真是个美梦,一边又不免质疑自己的意志力。在梦里意淫不可求的人,实在不是什么能说出口的事。但好像也没太大关系,反正他是公认的魔头……
赤霄揉着眼睛醒过来,一时间只能依稀看到船头立着的挺直背影,不由十分诧异。“……晏维清?”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剑神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他,目光清冷。
此时赤霄已经完全清醒了。在支起身体的同时,他注意到衣服好端端、身下感觉也正常,那股被抓包的心虚便减了不少,语气也恢复了正常。“不是说七月初七吗?”
晏维清看着他起身,眼神似乎更冷了一些。“路过。”
从南阳到武陵源绝对不路过杭州,赤霄有点狐疑。但考虑到晏维清在白玉宗大宴后就不知所踪,大概真是路过?
第69章
不管怎样,赤霄都没什么意愿追究里头的真假。“喝酒吗?”他笑,故意问了一个天下人都知道答案的问题。
晏维清果然蹙起眉,神色不虞。
赤霄见着这默认的拒绝,一点没往心里去。边上酒坛泥封早已拍开,他顺手捞起来,往嘴里灌了两大口。
那酒是窖藏十八年的极品女儿红,由雨水当日龙井茶树叶尖上流下的雨水酿成,全杭州城都找不到更好的。湖面清新的水汽夹杂着荷香酒香,闻之醉人。
晏维清冷眼看着坐在船头的人一口接一口地喝,简直放松到散漫的程度,眉头不由越收越紧。“你最近日日如此?”
“怎么?”赤霄眼皮也不抬,只轻巧地反问:“你担心我疏于练功?”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你多管闲事”。晏维清喉头微哽,干脆撇过头。
他不说话,正是现在的赤霄所想要的。
就当晏维清真的路过杭州,也不可能恰巧路过自己所在的船。再加上那一句问,晏维清特意找他难道只是为了看他有没有为比武好好准备?
另外,他惯常无梦,偏生晏维清来之前做了那种梦……
赤霄垂下眼,注视自己在湖面上摇晃的倒影。那影子虽有些破碎,但仍看得出,面上神色与寻常无异。
然而,如果一定要说有谁能在他放松的时候接近他而不被察觉,那人只可能是晏维清。如果一定要说有谁在做了些什么之后还让他认为那是梦境,那人也只可能是晏维清。
真是梦,自然没什么;若不是,因为他早前就喝了酒,晏维清在他口中尝到,所以面色不虞?
但是,退一万步说,晏维清何必大费心机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没错,事到如今,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区别呢?
赤霄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句。他提出一战,对方答应一战;这就够了,其他的都已经无所谓。再如何深究,也不过是白白浪费工夫而已。
“你这次到杭州有事?”晏维清突然出声。
赤霄纷杂的思绪被打断了。他也没心情再想下去,干脆重新躺平,一手背在脑后,望着眼前的青蓝高天。“没,”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反正时日不多,回不了白山,便无聊走走。”
这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问题,但不知为什么,晏维清对“时日不多”这四个字特别敏感。他沉吟了一小会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没想到杭州如此得你心意。”
赤霄轻轻一笑。“你这话说得对,也说得不对。”
“哦?”晏维清小幅度挑眉,“愿闻其详。”
“也没什么,”赤霄答,慢吞吞地,“有可能是因为之前住久习惯了,又或者是因为没想到你那时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