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说起来,江湖恩怨,生死常事。”八难大师又道,“雷一云使了个大诈;相比之下,赤霄今日所言可真是光明磊落得多。”
元光道长又点头。他不蠢,此时已经隐约听出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白山教人多势众、行事诡秘,中原诸人殊无了解,便一水儿把魔教叫开了。而虽然顶着魔教教主和剑魔的可怖名头,但赤霄本人平日里深居简出,杀的也不是什么无辜之人,确实和魔头的外号相距甚远。
他御己甚严,御下也有方。白山教一日在他手里,就一日不会变成真正的魔教,对正道武林而言是莫大的好处。
故而八难大师不看好剑神剑魔再战。高手过招,自然是拼尽全力、非死即伤。伤也就罢了;若是有个死,不管是谁,都无疑意味着又结下个新梁子,实在是大大的不妙。
“大师说得极是。”元光道长最后道,忍不住瞥一眼晏维清,“剑魔虽为剑魔,但绝大部分时候都极为妥当,只是众人蔽眼不识。”
这话晏维清简直要举双手双脚赞同。他相信,若是把他俩的事情捅出去,少林和武当绝对都支持赤霄的处理方式,而不是他的。因为,不能说他视可能的武林动荡为无物,可他确实有别的考虑。
“听大师和道长的意思,赤霄绝大部分都极为妥当,那不妥当的部分是什么?”晏茂天忍不住问。但一等问出口,他就自己回过味来——
明摆着的,就是今日说的那句“打一场也无妨”!
八难大师也打量了依旧八风不动的晏维清一眼,心想赤霄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主动提出再战——莫非还是因为棋逢对手的激动?见得晏维清武功大成,赤霄便实在忍不住技痒?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从一开始就一声不吭的晏维清总算开了尊口。“我有些事情要准备,”他转向晏茂天,“父亲,劳烦您替我向云叔辞行。”再朝其他两人略一拱手,人就迅疾地从半敞的窗口掠出去了。
走得和刚才赤霄一样利落,三人不免面面相觑。
“大师,现在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想?”晏茂天实在不想看儿子和剑魔生死对决。
元光道长也点头。“虽然这本不该咱们管,但不管谁胜谁败,对武林而言都不是好事,总不能坐视不理。”
八难大师垂着眼,垂落下来的长长白眉仿佛都静止了。“和老衲之前想的一样,解铃还须系铃人。”
晏茂天和元光道长不免交换了一个略带忧虑的眼色。难道他们能劝服赤霄收回成命吗?
剑神剑魔再战是绝对意料之外的事,炸锅的当然不止武林正道。
“圣主!”作为音堂堂主,百里歌是头一个接到消息并赶到赤霄身边的。“此事……不太妥当吧?”
赤霄完全没当一回事。“不用担心,虽然日子和地点都是晏维清定,但他不会借机占便宜的。”
百里歌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的重点是日子和地点、亦或者剑神的人品吗?“圣主,您到底为何要和晏维清比剑?”
“突然想到而已。”赤霄随口答。见百里歌又想说什么的模样,他接着加了一句:“若还是觉得不妥,你也不必说了,老让我想到那些个老秃驴。”
百里歌这回难得和所谓的“那些秃驴”站同一阵线。别人不知道,他们几个堂主都知道,赤霄把玄冰雪种赠予晏维清;晏维清果然武功大成,那对他们圣主来说不是极其不利吗?
“圣主……”
他还想再劝,但赤霄懒洋洋地摆了摆手。“这消息是不是已经往总坛发过去了?”
“……是。”
“那不就得了?”赤霄道,一副很是无奈的语调,“看在你会有很多同盟的面子上,现在就暂且先让我清净一阵子吧。”
……所以您知道我们必定会反对还这么做?
百里歌难得觉得脸都要扭曲了。今日之事,明明杀了沈不范就好,怎么没两句就变成了生死对决呢?
但光靠他一个人的嘴皮子显然没用,百里歌打算等总坛回信后再好好劝说他们教主。但在他离开之前,一只白眉雀鹰像利剑一样倏地落下,牢牢抓紧了他的皮质护肩。
百里歌有点懵。白眉雀鹰通常用于总坛与分堂的通信以及特别重要的消息,可总坛回信不可能这么快到……那就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赤霄很有耐心地看他拆开竹筒,再看他面上表情走马灯一样转了一遍,难得好奇。“怎么?”
“圣主,”百里歌用他最干巴巴的语气回答,同时双手递上那张薄薄的纸笺,“北少林请您到寺中一叙。”
第67章
少林和武当并列正道武林泰斗,白山教却是正道武林公认的魔教,这么一个请,免不了让人怀疑这是居心叵测、不怀好意的鸿门宴。
“圣主,我们还是陪您一起上去吧?”到达少室山五乳峰脚下时,宫鸳鸯瞧着远处陡峭山壁上的铁钩铜环,忍不住道:“少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话说得不动听也不准确,但百里歌十分赞同。“是啊,圣主。咱们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就算是少林,也不能得寸进尺地叫您单刀赴会啊!”
危寒川立在两人之中,闻言回头看了看他们带上来的东西——和两人的紧张语气相反,二十来口黒木棺材整整齐齐地列在那里,说他们不是踢馆的都没人信。
“你们以为他们能对我做什么?”赤霄一声轻笑。他背着手站在最前,望着斜上方隐约可见的朱红山门,面具遮盖了表情。“不管是少林还是武当,不管是华山还是峨眉?”
宫鸳鸯还想再说点什么,就听见了一些扑簌簌的、脚尖踏在叶面上的声音。她即刻身躯绷紧,一只手缓缓摸上腰间七弦琴。危寒川和百里歌对了个眼色,也暗自防备起来。
“贵客远道而来,老衲欢迎还来不及。”浑厚的声音由远及近,一身金红袈裟很快也现在白山教众人的视野里。“——又怎么会对教主无礼呢?”
是少林方丈下花大师。他的轻功无声无息,身后还跟着素乐和素喜和尚。除此之外,元一道长、元光道长、关不尽、青灭师太竟然也都在。后两者的脸色有些难看,不知道是因为猜到那些棺材里有谁,还是因为没想到赤霄光听风声就把他们认出来了,亦或者两者皆有。
“方丈大师客气了。”赤霄在面具底下毫无感情地勾了勾嘴角。“想要这么一张请帖真是难如登天,不管是谁,都不会想错过。”
这冷冰冰的调子,哪里像期待了啊?
诸位武林正道同仁不约而同地腹诽了一句。
赤霄才不管他们怎么想。“既然诸位都在,正好可以验验货。”他抬起手,原本立在棺材边上的白山教众就齐刷刷地卸了棺材盖,木盖滑到地上时发出整齐划一的沉闷声响,烟尘四散。
便是气度涵养极好的下花大师,唇边也不由抽了一下。他自然知道里面是什么人,也认为死者为大,可白山教众人从言语到举动都明显没有一丝敬意。但这本就不干白山教的事,要怪也只能怪已经死了的沈不范。
“有劳教主。”他叹气道,又转向其他几人,“诸位走近看看罢。”
事关己派,关不尽和青灭师太早就忍不住,闻言立刻上前。少林武当权作公证,紧跟在后。
棺材里的当然是尸体。其中最显眼的有三具,就是邱不遇、丁子何以及青缺师太。不管致命伤在哪里,他们都有些共同的特点——面皮冷白、嘴唇乌青、身躯僵硬,一看就是死得久了,却一点腐烂迹象也无。显然,尸体嘴中都含了白山冰魄,和赤霄说过的话完全对得上。
武当本就用剑,对剑伤再熟悉不过。此时,元一道长挨个儿看过三人,心里立刻就有了底。“他们死在了同一个人手里。”他低声道。
听他这么说,又接到师父的目光,素喜和尚便把手中一直平举的长剑递过去。元一道长拔出来,用剑刃和伤口两相比对,再想了想华山剑法,什么也没说,只长长叹了口气。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凶手生怕有人泄密,杀人灭口只信自己。而对着二十来个同样死法的人,又有凶器可供验证;凶手是谁,简直呼之欲出。
下花大师也看出来了,心生怜悯,不由低低念了声佛号。
至于关不尽,他的脸早就白了。作为邱不遇的师弟和沈不范的师兄,他对两人的剑法再清楚不过。光靠一双眼睛看,他就知道这些人确实全是沈不范杀的。不要说其他武林同仁了——对着大师兄都下得了手,他师弟怎么能这么狠!
“……沈、不、范!”青灭师太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三个字,眼睛圆瞪,银牙紧咬。特么赤霄一剑杀了他,真是太便宜他了!
迎上她饱含杀意的眼睛,关不尽心虚地偏过头去。闹出这种事,他们华山这几年还是夹紧尾巴做人吧!
赤霄冷眼看着这一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觉着之后峨眉肯定会找华山麻烦,还有其他武林正道;但这事儿让华山自己操心就好了。“几位,都看清楚了?”
下花大师左右看看,然后点头。他想说什么,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可说。正道武林这次脸丢得大发,估计好些年都恢复不过来。
赤霄不再废话。他再次挥手,那些教众就又动了,一出手就直奔尸体口部。
“……你们想做什么?”青灭师太本在恶狠狠地瞪关不尽,一惊非同小可,五指齐张,护在棺材上头。“不许动我师妹!”
赤霄根本没搭理她。见得如此,危寒川主动向前一步,笑得甚是雍容。“师太姊妹情深,确实令人动容。不过,我们绝不是想对师太的师妹做什么,我们只是拿回我们的东西。”
察觉到那些隐约散发的冷气,被愤怒冲昏头脑的青灭师太这才想起冰魄。她有心继续拦着,但看少林武当都一动不动,只得憋气让开。
“多谢师太理解。”危寒川稍一点头,倒显得比她更客气。
很快,冰魄就全部收回。没有了它们,那些原本栩栩如生的尸体几乎是立刻还是腐坏毁败,片刻之间就化成了白骨,还冒着阴森森的冷气。
下花大师又念了一声佛号,听起来像是普度众生之类的话。“此事就算了结了。”他对青灭师太和关不尽道,“有关之人,两位请各自领回。其余嵩山诸人,老衲略尽绵力便罢了。”
入土为安确实是正事,青灭师太无话可说。她头一个提出告辞,最后也没忘记给关不尽留下怨毒的一眼。而关不尽虽然发憷,但更不想和戳破华山虚伪表象的人呆一起,也急忙忙地告辞离开了。
这么一来,山门前就剩下少林、武当以及白山教众人。
“为了此事劳动教主和三位堂主,老衲实在过意不去。”下花大师先开口,“不若诸位一起到寺内用个素斋再走?”
危寒川、宫鸳鸯、百里歌不由面面相觑。要不是考虑到有人得留在总坛以防万一,现在下山到中原的可不止他们三个。现在的情况,难道就是那个万一吗?不仅想对他们教主不利,还想尽可能地一网打尽?
“你们回去罢。”赤霄跟着开口,语气不经意,却仿佛在拆台。
“圣主……”危寒川有些犹豫。但赤霄一动不动,他就知道这事儿已经定了。“属下告退。”
三个堂主中就属危寒川说话最有分量。如今他让了步,宫鸳鸯和百里歌也只得照做。“属下告退。”
下花大师被当面拂了意,此时看着白山教众鱼贯而走,并不出言阻拦,也不显得如何恼火。等人全都消失在狭窄的山道上,他才道:“赤教主果真好胆色。”
赤霄极轻地噗嗤一笑。“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他扬起头,天上日头快到正中,映得那张红铜鬼面异常地亮。“明日的这个时辰,若你们还不能说服我,我可就不奉陪了。”话音未落,他就腾身而起,竟然自己朝着山门而去。
在场之人,不管是少林还是武当,都略微吃了一惊。
“这倒是个招人喜欢的。”元一道长捋着山羊胡,唇边竟显出了笑。“他知道我们所为何事……心思通透,又利落得很,能练成剑,也在意料之中。”
下花大师一扫刚才的温吞表情,犀利而又不乏忧心忡忡地盯了他一眼。“和晏施主比,如何?”
元一道长的笑顿时僵在那里。他向来惜才,晏维清如此,赤霄看着可能也是如此。以至于现在对两人比试的结果,除了武林动荡外,他还不想看到任何一个非死即伤。
“一日之期……”他抬头望了望天,也忧虑起来,“看来咱们这次是必须得弄成这件事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赤霄一直都不是个耳朵根软的人,更别提对着可以算敌手的少林和武当。他知道少林的请帖所为何事,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要同意。实际上,他给那么短的期限,就是为了早些挽救被所谓的武林大义荼毒的耳朵,然后名正言顺地离开。
可想而知,下花大师和元一道长轮流磨破了嘴皮子,赤霄只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管是袈裟、斋饭还是罗汉床,他都心生抵触,恨不得第二天早早地到。
耗到天黑,依旧没有进展,只能明日再议。因为口味不对,赤霄随便喝了一碗白粥,就干脆翻到屋顶上晒月亮去了。
四下俱寂,偶有虫鸣。有凉风一阵一阵,吹拂得赤霄昏昏欲睡。突然之间,他皱了皱眉。“你还要在那里看多久?”
“施主果然敏锐。”八难大师缓缓地从楼檐阴影下踱出来,嘴角含笑。
但赤霄一个眨眼也欠奉。“若还是那件事,”他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背对下头庭院里的和尚,“你方丈师侄联合武当掌门已经念叨了我足足五个时辰,完全浪费口舌。”言外之意,五个时辰都没用,你还是省省吧。
八难大师并没生气。“施主,”他缓声道,“一言九鼎固然是好事,但你确实要看着武林因此动荡、甚至遭遇大难么?”
“与我何干?”赤霄冷笑一声,似乎真的完全不放在心上。
“老衲认为你不是那样铁石心肠的人。”八难大师又道。
赤霄反驳到简直不想反驳了。“我以为大家都叫我魔头呢。”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谁看见我的脸我就杀了谁的那种。”
他说得轻轻巧巧,但八难大师一时间竟无话可驳。魔头这名声确实差,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言也绝不止这一个;但赤霄本人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还这种当冷笑话讲的态度?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一点不在意?
院中一时间陷入了沉寂。八难大师都觉得屋顶上的人要睡着了,正想继续说下去,就听见那人幽幽地问了一句:“八难是什么意思?”
八难大师一愣,不知道赤霄问这个牛马不相及的东西做什么,但还是据实以告:“不闻佛法之八难。”
“不闻佛法?那看来你没那种烦恼。”赤霄哂笑。与其说是回答,他的话更像自言自语。“幸好我命中只有一难。”但是,他试着和缓地消弭它,却失败了;既然如此,要彻底解决的话,就只剩下见血一途可走!
八难大师不明白赤霄到底在说什么,但话里的决绝他捕捉到了。一点也不像是幸好……知道确实是多说无益,他悄然遁去。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送了三封几乎一模一样的信到少林寺,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收信人。头一个拿到手的下花大师刚看见那铁画银钩般的字迹,一颗心就直直地落下去。再抽出短笺看,上面只写了寥寥十一个字——
“七月初七,武陵源,南天一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