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恩眼中难得的闪过一丝笑意。
也许他以前在情之一字上太过追寻处处契合,却未想过顺应世俗。
他抬手在孙青芜头上轻轻揉了揉,看到对方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有斑斑淤青,便又有些后悔。
他虽改了心思,昨晚却并不知这女孩只有十四岁。若早知道,即便那一时的情思汹涌莫名打动他,他亦只会将对方先留在身边,不会……
事到如今,后悔无意,只能先将人带着,待以后再做计较。再说,今日虽粗略探听一番,对方的来历依旧有些值得查探的地方,他身系大局,必得小心谨慎。
李廷恩面上一丝不露,将锦盒打开给她看,“这是你的契纸,如今时局混乱,官府的档案文书一时怕寻不着,以后我再为你重新办个户籍就是,此时不必着急。”
孙青芜没有觉得他话中透出的强烈自信是夸夸其词。面前这个男人以后会是天子,万里锦绣山河的主人,他身边的人,本就不需要一纸户籍来证明身份。
他身边的人几个字跃入脑海,孙青芜不禁一怔。
自己似乎从未想过不跟在李廷恩身边,或是豁出性命去大吵大闹,抑或已死证明清白。这不是重活一世的自己所能做出的事。
拒绝,会不会触怒李廷恩,就算对方不计较,戴家也会不计较么?失去清白的自己回到家中,如何隐瞒的过娘和嫂嫂,叫家人如何面对世人指指点点的目光,难不成还要装出处子之身再去挑一门亲事?至于一死以证清白,死那么容易,可却将苦痛全数留给家人,这不是自己该做的。
反正自己这一辈子就是想叫家人族人顺顺当当避过灾劫,平平安安的,不如跟在李廷恩身边。看李廷恩登基后的行事作风,这是个重情之人。即便日后恩宠不在,平安二字总是能求的。
孙青芜拼命安慰自己,脸上慢慢的就恢复了一点血色。
李廷恩一直在不着痕迹的打量她,看到她眼神一点一点活起来,才开口问她,“你昨晚,是如何到的此处?”
临星院在戴家深处,三面环水,因此自己才会选了此处做暂居之所。照理,不会有人闯到这来。原本以为是戴家送了一个人来尤觉不足,想换些新奇的法子引起自己的注意,谁知今日从平去拿契纸时,说戴家人十分吃惊的样子。
至于对方是不是刺客?
若仅剩的那两个藩王与朝廷只能用这样漏洞百出的方法派人刺杀自己,那实在太不足为俱。
何况,她姓孙,是孙博明的孙女。
孙青芜听到李廷恩提起这个,心下发颤,将昨晚的事情从头到尾告诉他。
“你说带路的丫鬟是戴家四房的人?”李廷恩脸上没有一点意外之色。
孙青芜抱着被子,老老实实的垂着头,“我听绣房的人叫她南枝,是五姑娘身边的二等丫鬟。”
李廷恩扫了她一眼,温声嘱咐她,“你已不是戴家的绣娘,以后,唤她们名字便是。”
“我知道了。”孙青芜苦笑,有些奇怪自己居然不能一下就适应身份的转变。难不成真是做绣娘做的太过心满意足。她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绣房的管事叫我跟着南枝去见戴碧榴,谁知南枝突然就没了人,我到了问心居,想到以前听说过的事情,又觉得身上不对,只能丢了衣裳转身就跑,不知怎的……”她脸上飞起红晕,声音细弱蚊蚋,“我也不知自己跑了多远,迷迷糊糊就倒在了地上。”
她一说完,大气都不敢出,可怜巴巴的缩成一团。
李廷恩觉得自己一句话都没有说,连手不曾抬一下,却莫名其妙的就像欺负了头无辜可怜的小鹿。
他犹豫着伸出手,却很快收了回去。目光飞快的对方依旧裹着衾被的身上一扫,起身淡淡道:“我让人进来给你梳洗。”
孙青芜这才惊觉自己除了裹着的衾被,居然一丝不缕,她红透了脸,用力拉上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垂着头咬唇。
李廷恩忽然有点想笑。
他知道孙青芜表面垂着头,实则眼睛一直跟着他转。看他不动声色的站起身到了门边,耳朵都支起来了。
孙青芜听到门边传来李廷恩平静的声音,吩咐丫鬟进来服侍,让人备马车,送她回孙家一趟,还打发了身边亲近的随从去叫一个幕僚过来,像是要帮忙她将事情解释给家人听。
这样的细致周到,让孙青芜被人梳妆打扮时还一直迷迷茫茫的,直到看见镜中那张消失多年,梳洗又陌生的贵女妆扮,她才回过神,很快又愣住了。
精美不凡,得体合身的飞仙裙,巧夺天工金玉打造的簪环首饰,还有清爽润滑的香膏脂粉,一个神采奕奕,富贵安乐窝中的孙青芜。
就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
可眉宇间那一丝春意,分明又是回不到从前了。
孙青芜怔怔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留下一行清泪。
戴成业在沉沐堂暴跳如雷,他望着戴四太太,眼睛赤红,“四婶,你告诉我,为何要半夜让人去绣房要衣裳,为何非要青芜送过去,那个叫南枝的丫鬟在哪儿,你把人交出来!”
戴四太太叫个晚辈问到脸上,心中不痛快,可她本就有些怕戴成业,这会儿看对方像是要吃人,吓得躲到戴四老爷身后不敢说话。
戴四老爷只会喝花酒,哪敢迎着侄子的怒火,只能赔笑脸说好话,“大侄子,就是个绣娘么,送给大都督是咱们戴家的福气,这有什么。你要实在舍不得,四叔出银子,你画幅像给我,四叔照着这模样的给你弄七八个来下火。”
那些女人,谁比的上自己看重的孙青芜。他想了她那么久,小心翼翼的养着,以前万般手段都不敢使出来,慢慢揉搓敲打,好不容易昨晚那丫头松了口,却……
一想到孙青芜,戴成业就觉得心口像要裂开一样,他上前一步,抬起了手。
四房夫妻两想到戴成业过往的功绩,吓得抱头尖叫着躲到戴大老爷身边。
“成业!“戴大太太看丈夫和公公都面沉如水,心里暗骂孙青芜是祸害,可此时孙青芜已经是李廷恩的人,她背着骂都不敢,只能想想。
“成业,你有话好好说就是了,你四叔说的是,不就是个下人,娘再给你……”
“我只要青芜!”戴成业眼中显出一丝狠辣,“娘,他们总不会立刻就走,你想想法子,在青芜身上下点药,我找个大夫,把青芜先安置到城外庄子上,等人走了,我再把青芜接回来。”
“你……”戴大太太听见儿子说出的疯言疯语,再看他脸上的固执,眼前一阵晕眩。
“放屁!”戴老太爷忍了又忍,直到戴成业提出这个主意,没忍住一脚踹了上去。
自戴成业十六岁接管家业后,这还是戴老太爷头一回对这个心爱的长孙动手。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失望,“成业,为个女人你就昏了头,你可对得起祖父这么多年的在你身上花的心血?”
戴成业跪在地上没有吭声。
“大都督是什么样的人,你那点心眼,在大都督面前根本上不了台面。你不要以为你在剑南道厉害,到滁州又让一大帮世家子弟追随着你就是天下第一。你当真以为那些人全都是心机手段玩不过你才对你服气。你的确是有真本事,可滁州眼下有多少世家大族,他们的子弟,为何心甘情愿与你交际往来,还隐隐奉你为首?”戴老太爷蓦然一声爆喝,“不是看着你,甚至不是看着戴家,你算什么,戴家在他们眼里又算什么?这些人巴结戴家,敬你这个霸王,冲的全是你舅舅,归根结底,还是因大都督在背后立着!”戴老太爷用力指向戴成业的头顶,“没有大都督,戴家,还有你,什么都不是!”
“祖父!”戴成业愤怒的抬起头。
戴老太爷却看到孙子眼底的那点脆弱,他叹口气把人拉起来,“成业,你是要承继家业的人,祖父相信你想明白。可眼下,祖父不能让你闯祸。”说罢毫不留情的吩咐心腹总管进来,让他安排人把戴成业看死,决不许出任何差错。
戴大太太心慌意乱的看着儿子被押走,想要求情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戴老太爷吩咐去办事,“那孙姑娘虽说暂时名分未定,却是大都督这些年头一个收用的人。她原本是咱们戴家的绣娘,这是咱们戴家的运道,亦是咱们戴家要过的一个坎。老大家的,你赶紧去置备份厚礼,打听打听咱们家以前可有与孙姑娘交好的绣娘,不管是活契还是死契,都想法子把人买下来送到孙姑娘身边去。”
戴大太太急忙点头,“公爹放心,今早弟媳还过来打听了这事。儿媳的意思,到时候把人和契纸都给我弟媳送去,让她转给大都督。”
戴老太爷嗯了一声,夸道:“你想的更周到。”接着神色一厉,望着几个儿子,“你们几个,就去把那南枝给我翻出来,查清楚背后是谁在弄鬼,都交给大都督处置!若查不出来,这家里的下人,但凡疑心有牵连的,有一个算一个,全给我送去做矿奴!”
戴大老爷几兄弟站起身,肃然应下。
戴大太太在边上低眉顺眼的,不知为何,突然就觉着有些心慌。
☆、第5章 低头
“姑娘……”虎嵩勒住缰绳,下马来到车辕边上等候。
车门打开,孙青芜半弯腰看着在门口等候,一脸茫然焦急的家人,心头跳的厉害。
“姑娘,咱们先进去再说。”绿琬看孙太夫人焦急的模样,机灵的搀扶住孙青芜,示意她。
看到周围不远处被侍卫们隔开的人纷纷在朝这边张望,孙青芜深吸一口气,下了马车来到孙太夫人身边,低声道:“娘,咱们先进屋。”
孙太夫人满腹想要追问的心思,奈何周围护卫如林,个个浑身森然煞气,只得与儿子儿媳们交换个眼色,压下困惑和焦急,进了小院。
今日是从安跟着过来的,他嘱咐了虎嵩两句,缀在后头,却在院中的天井就停下脚步,还让绿琬几人都留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路进到后院,孙太夫人再忍不住,“知府衙门一大早就让人过来洒水静街,还让我们候着接驾,接来接去,是人护送着你回来了。”孙太夫人眉宇中添上一丝怒色,更有些焦急,她拽着孙青芜的胳膊,“青芜,你告诉娘,你是不是在戴家……”
孙太夫人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实在不愿猜想到那一层去,否则她如何有颜面去见地下的夫君。可除了女儿委身于戴家人的猜测,她实在想不出来,滁州府眼下还会有谁家如此张扬。
孙大爷面色干黄,靠在椅背上不住的咳嗽,看孙太夫人急白了脸,出声劝慰,“娘,您别急,让小妹慢慢说。”
“我哪会不急!”孙太夫人悲鸣一声,无力的坐下,垂泪道:“我不该让她去戴家做绣娘,只想着那份银子,可戴家那样的人……”
看到孙太夫人如此难过,屋中一时静默下来,孙大夫人几个妯娌想到这些岁月的磨难,心有感触,都觉得酸楚,别开了眼悄悄抹泪。
孙二爷忍不住,举起拳头,“青芜,你说,到底是戴家的谁,我……”他一副须发皆张的模样,恨得咬牙切齿。
看到满室悲凉,孙青芜很不好受,跪在孙太夫人面前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众人大惊失色。
孙大爷咳嗽了两声,追问,“是李廷恩?”
“嗯。”孙青芜点头,“外面送我回来的,不是戴家的护卫,是西北的金甲卫。”
“金甲卫……”孙大爷喃喃念了一遍,再看孙青芜时,面色就有些复杂。
自五代重祖开始,孙氏就尽心栽培子弟,想要将家族发展成为世家,他自小就是宗子,自然比其余的人更添一份见识。
西北三卫,铁甲,银甲,金甲,据说其中兵士皆是从精锐中挑出的精锐,尤其是金甲,有以一当百之能。然而这三卫并不轻易出动,素来只管护卫李廷恩以及一干强将良臣的安危。金甲更是只负责李廷恩与近亲的护卫之职。
想不到外面的人,居然是金甲卫。
孙大爷眼神闪烁,道:“青芜,李廷恩可有说辞?”
“大哥!”
“伯朔!”
孙大爷目光在所有人身上一一流连而过,最后对上孙太夫人不敢置信的眼睛,缓缓起身,跪了下去。
“伯朔!”孙太夫人睁大眼望着儿子,手不住的发抖。
“娘……”孙大爷阻止妻子要来搀扶的动作,抬头对上孙太夫人的目光,“娘,若这一次是戴家的人,不管是谁,拼了这条性命,拼了全家的性命,我不会忍下这份屈辱。可那是李廷恩……”孙大爷声音缓慢而清晰,坚决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涩然,“李廷恩其人,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他在西北经营数年,任凭朝廷风浪,天下攻讦,岿然不动。一朝兴兵,却迅如雷鸣电闪,大燕天下何其广袤,不足两年,已有泰半落入他手。上至世家望族,下到黎民百姓,闻风而投。这样一个人,今日既遣了金甲卫送青芜归家,便绝不会让事情生变。”
“李廷恩又如何!”孙二爷孙三爷愤愤然举起手臂,怒声道:“大不了与他同归于尽。”
“住口!”孙大爷病弱之躯,又跪在地上,在兄弟面前却有积威,“孙氏传了五代,若要同归于尽,为何我们要不惜与三房决裂,率领族人南迁至此。你们丢掉大家少爷的体面出去谋生,弟妹她们夜夜挑灯做活,妹妹出去当了绣娘,族人们艰难的求一份生存,就是为了到滁州再死?”
孙二爷他们垂着头不说话了。孙太夫人神色早从先前的愤怒转为失措无助,呆滞的靠在椅背上听长子说话,听着听着,就被泪水打湿了面庞。
孙大爷知道家人心中那根线已经松动,低声继续劝说,“娘,若无此事,我不会送上自己的妹妹去求一份荣耀。可事已至此……”他攥攥拳头,咬牙道:“咱们只能认下,不能白叫青芜,白叫她……”最后几个字,再说不出口。
纵然再会衡量利弊,到底意难平。
孙氏根基不厚,昔年在京都之时,孙氏之女却亦是百家来求,更何况是青芜,她是祖父父亲捧在掌中的明珠,孙氏最矜贵的嫡长孙女。如今却要这样忍辱含耻的就跟着人身边做妾室,他不能为妹妹讨回一个公道,为了家族,反要将一切怨憎压下,想法从中要得最大的好处。
可不这样,又能如何?
孙家所有人心中都升腾起一股浓重的悲凉。
孙太夫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就变成了那个在长子病重失势后与三房精明强干的诸人据理力争,丝毫不让的果决女子。
她望着女儿,叫来儿媳随自己进屋,打点好仪容,平静的出来对依旧跪在地上的孙青芜道:“你起来。此事……”孙太夫人忍了忍,“不是你的错。”
看到孙太夫人眼中的疼惜,一股压抑许久的委屈涌上来,孙青芜起身奔到孙太夫人温暖的怀中痛哭。
“傻孩子……”孙太夫人摸了摸她的头,任凭她哭个痛快,直到哭声渐渐低下去,才叮嘱她,“赶紧擦擦脸,别叫人笑话。”她把孙青芜安置在榻里靠墙的一面,对长媳道:“你去外面,让跟的人进来。”
孙大夫人闻言看了一眼孙青芜,柔顺的去唤人。
从安进来一扫,就知道屋中众人是哭过的,再看孙二爷等人面上残存的薄怒,心底一哂,恭恭敬敬的对孙太夫人行了大礼,“小的见过太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