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成业看的心痒,低低的笑,“青芜,我戴成业看中的人,还从要不到手的。别说你如今只是我戴家的一个绣娘,就是你孙家依旧有权有势,我戴成业都会想法子把你绑到手头藏起来。”看孙青芜气的说不出话,他有点心疼,收起戏谑,淡淡道:“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以后不会有人敢欺负你,至于你大哥的病,我会想办法为你求个郑家的好大夫。”
其余的没听见,最后一句,落在了孙青芜的心上。
时局大乱,眼下最好的大夫不是在西北,就是军中。剩下的大夫,给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看诊都来不及。来到滁州后,虽说请医问药是比河西更容易,可好大夫却不是那么容易请的。蕴哥儿还好,只是小病,大哥早先就有病,迁来滁州时候在路上为保护族人抗击流民流匪,又受了内伤,一直咳血,全靠好药吊着性命。再这样下去根本撑不了多久,凭孙家,这会儿使绝没有办法请到好大夫的,若戴成业出手……
可自己能收起一身硬骨头来做绣娘,却没法心甘情愿的去做妾。就是自己咬牙答应,家里也不会肯的,只怕大哥病没看好,先要气死。
孙青芜心里乱糟糟,站在阴影处没有说话。
戴成业看她小小人可怜的一团站在夜风里,心也软了,接了披风给她,柔声道:“好好听话,我会治好你大哥。”语毕捏了捏她冰凉的手。
这一次,孙青芜既没一把推开戴成业,亦没如以往把戴成业给的东西都扔走,脸上已有一股献祭般的顺服。
戴成业心满意足,察觉到孙青芜的手冷冰冰的,就让她回去,自己压下那点不安分的小心思,去领了四个美人朝把翠楼走。
一直藏在隐蔽地方的戴碧芝这时候才敢站直腰,她朝戴成业那边看看,又看看还站在原地的孙青芜,心头忽然一动。
“花梨。”戴碧芝朝花梨招招手,低声吩咐了两句。
花梨吓得一脸雪白,“二姑娘,这,这不成不成,奴婢……”
戴碧芝拉下脸,“叫你去就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里那嫂子是怎么来的。”她抱着手神色十分嚣张的道:“紫檀可是祖母看中的心腹丫鬟,原本是要给四叔的,怎么就跟你哥好上了。糊弄鬼呢!”
看花梨像见了鬼一样看着自己,戴碧芝分外得意,附耳过去道:“那次你说要回家一趟,回来后干活就粗手粗脚的,跟着我去祖母身边请安那天更是怕的厉害,我问你,你还说是今日你大哥要从庄子上赶回来给主子请安,你是欢喜的过了头。结果晚上就传了祖母把紫檀许给你哥的消息。你们都当我是傻子,可你也知道,我打小鼻子就灵的很,咱们戴家是做什么生意,木材香料的味道我比你熟的多。你那天染了一身的香,你当我闻不出来?”
花梨手脚冰凉,跪在地上哭都不敢哭,她头一次发现自家服侍的这位二姑娘,并非全然是娇纵,连大太太都给亲女儿骗过去了。
戴碧芝把花梨拽起来,威胁她,“那香调起来费事,你手头肯定还有剩下的,赶紧取出来照着我吩咐去办事,你哥那事我就当不知道。否则我就把消息透给四叔,要是四叔知道一个下人敢抢他看中的人,你猜猜你们全家会有什么下场。还有紫檀她老子娘,要知道紫檀不是自己不自爱,是被人设计坏了做姨娘的机会……”
花梨被吓得肝胆俱裂。
四老爷就罢了,在家不管事,爹在老太爷跟前都是有点体面的人,四老爷怕老太爷怕的跟什么一样,再说四老爷是个见异思迁的人,有了美人,早就把紫檀忘了。可紫檀爹是账房的大管事,比爹还得老太爷的信重,要以后在里头垫几句话……
花梨没了法子,磕头如捣蒜,“姑娘您放心,奴婢一定把你交待的事办好。”
“这不就成了。”戴碧芝瞥一眼她,轻描淡写的道:“起来罢,老跪在地上作甚,姑娘我又不是老虎。”
花梨七手八脚背过身抹泪,收拾停当,主仆两从隐蔽处出来与先前等的远远地小丫鬟们会和,若无其事的朝把翠楼走。
把翠楼宴席已经结束,四个美人,李廷恩只收了一个,就是如此,戴家都已欢天喜地。
以李廷恩的身份地位,想给他送美人的数不胜数,至今却唯有戴家今晚送出去这么一个。戴家的人说起来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神色。
戴大太太还要处理家事,韩妈妈在把翠楼等着出去更衣就没回来的戴碧芝,一看到人,远远的就迎上来,老脸笑成一朵花,“姑娘,您可回来了。大都督赏了两匣子明珠,太太叫您赶紧回去,您先挑一挑,这回咱们挑完了再入库。”
戴碧芝听着一脸喜气,忽然又沉下脸,“是单给我的么?”
“啊……”韩妈妈回过神,安抚她,“大都督赏了不少好东西。又单给了太太两匣子明珠,说是亲戚,叫太太做首饰磨粉吃都好。只是几位太太都在,还有老太太,这……”越说戴碧芝脸色越难看,韩妈妈她闹,急忙哄她,“姑娘,太太和您才是大都督正经的亲戚呢,往后多少好东西,您就当打发出去,哪怕少几句闲言碎语呢。再说给人的都是您挑剩下的,您还缺这点东西不成?”
戴碧芝被捧的高高的,心里也舒坦了,点点头道:“成罢,那就赏她们些。”欢天喜地的带了人朝戴大太太院子里奔。
韩妈妈在背后见着,悄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第3章 交颈
孙青芜手上捧着两件新做好的衣裳跟在南枝背后走,她心里有事,南枝手上的灯笼又明明灭灭的,廊道上还一个人皆无,越走,不知为何就越添几分慌乱的感觉,到后来,她干脆停住脚步。
南枝不耐的转身催促她,“赶紧的,要是耽搁了咱们五姑娘挑衣裳,仔细你的皮!”
孙青芜压压心底窜上的恐慌,继续跟着南枝。一阵夜风袭来,衣裳上淡淡的熏香味窜入鼻尖,孙青芜别过头躲开。
戴家做木料生意,兼着做些香料。别说是主子,就是家仆,不管新衣旧衣,穿上之前都喜欢熏一熏。只是今日这衣裳不知怎的,香味有些古怪,叫人闻了头晕。她跟着南枝晃晃悠悠的走到莲花水榭的门口,南枝告诉她再穿过两条廊道就是戴碧榴的院子。拐弯的时候她略微慢了两步,眼前一黑,忍不住在栏杆上坐了一会儿歇歇脚。
这一歇,不过是眨眨眼的时间,前面南枝就不见了影子。
“南枝姐姐……”孙青芜喊了两声觉得不对。她一直呆在绣房,以前做好的绣活,要么是女眷们差人来拿,要么是绣房管事的派两个心腹的过去好拿几个赏钱。在戴家做了半年左右的活,她从未进过还后半个内宅,更别说要去姑娘们住的园子了。
周围都空荡荡的,只是廊下树上四处都点着灯,亮堂的犹如白昼。
孙青芜呆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咬牙忍着不适朝前走,打算待会儿见着个人就问问路,把衣裳送到五姑娘手上。明天就是戴家的梅花宴,要是被耽搁了,绣房的管事妈妈们又没事就闲话说几位太太里四太太是最难讨好的。她还想留在戴家。
哪知穿过两条廊道都并没看见一个人影,直到穿过一个拱形门洞,映入眼前的景象更不像是姑娘们所居。
眼前所见是个四四方方的池子,里头空空荡荡,连片残叶都没有,倒是边上围了一圈繁盛似锦的花朵,趁着灯火分外喜人。一方汉白玉桌,四条石凳屋前不远的地方。石桌后头是一排四间双层的木楼,这木楼雕工格外精巧,还隐隐散发出股淡淡的异香,中间用隶书写着三个大字——问心居。
这个地方似乎分外安静一样。再想想先前那几条廊道都没有人走动,孙青芜心下一突,隐隐猜到些什么,转身便要离开。
木楼的门忽开了,一个身着小厮衣衫的人走出来,孙青芜下意识躲在门洞边上。看见小厮正面的身影,她睁大了眼。
这分明是戴成业心腹的随从,孙青芜想起了在绣房偶然听到的一段话。
绣房里有几个绣娘是戴家的家生子,祖辈从在剑南时就跟着戴家,因女红格外出色,家里又有几分体面,家里就把她们送到绣房做绣娘,一是绣房工钱高,二是徒个清净,做上两年,不用在主子身边挨打挨骂的,到时候就能求主子开恩给放出去做个掌柜娘子或是管事媳妇。
这几人里头有两个嘴上闲不住,分外喜欢寻机说主家的闲话。她有心打探戴家的消息,便注意些。有一回就听到她们说戴成业是戴家的顶梁柱不假,却也是个风流香泡大的人,以前在剑南道就和粉头名妓们日日牵扯,还有个大户人家的贵女为了争戴成业的宠爱把脸都划破了,在家里哭死闹活的说要嫁给戴成业。原本戴大太太都要答应了,后来戴家把上西北,戴大太太就换了口风,说要给戴成业娶个真正的百年世家出身的大家闺秀,哪怕是落魄的都成。那女子眼看嫁到戴家无望,一根绳子吊死在戴家门口。事后戴成业毫无所动,该怎么办事就怎么办事,戴家还很快就搬到滁州来,生意更上一层楼。
到滁州后,因戴成业生的俊,哄起女人手段又高明,背后有靠山,且最会调香,结实了一大帮公子哥后,又因戴老太爷老是管束他,说他不该时常进欢场。戴成业干脆挑上等的香木在家中建了一座香楼,有懂香的管事私下说这香楼有催情之效,大少爷时常会带了人回来逍遥,还不伤身子。
旧言在脑子里翻开,孙青芜心跳如鼓,不禁低头望了望自己手上捧着的衣裳。她就是再没见识,前世毕竟在教坊司呆过。
也顾不得是自己想多了些,孙青芜慌慌忙忙的丢下衣裳,转身就跑。
出来给戴成业倒凉茶下火的杜仲听见声音,到门洞这边查看,嘴里嘀嘀咕咕,“吃了豹子胆,哪个敢来打搅大少爷?”探头探脑看了一会儿,却没发现人影,想到这毕竟是戴家,家里又驻扎着许多护卫,没人敢胡来,就关了院门回去。
到木楼门口的时候正好碰见陈皮从另一边带着两个低眉顺眼的丫鬟过来,先骂他,“怎的这慢,大少爷都快急上火了。”
陈皮翻了个白眼,“大少爷这般挑剔的人,弄个歪瓜裂枣能答应,寻着人不得洗刷洗刷,到时候大少爷瞧不上,不是再耽搁?”
“行了行了。”杜仲打断他,围着两个丫鬟转了两圈,看细皮嫩肉的,就教训她们,“进去好好服侍大少爷,没叫你们,就不许出声,若有福气叫大少爷瞧上,就是你们全家的运道。”
两个小丫鬟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冲两人福了福,开门进去。
门一合上,杜仲拉了脸,“赶紧叫人去查,咱们兄弟两这回可被打了脸,家里这些不安分的,敢给大少爷玩手段。若不是今日家里迎着贵人,今晚就把她们弄出来打死!”
陈皮摸着下巴,朝西面看,“难不成是那头养着那十几个?”
杜仲脸上阴云密布,“甭管是谁,都得查出来,否则咱们兄弟在大少爷面前可就说不上话了。”
陈皮没有接话,心里却打定主要要是查出来谁在背后给使绊子,必要对方好看。
两人商量了两句,从陈皮过来的方向而去。
院外蹲在大柱子后的孙青芜一点声都听不到后,跌跌撞撞的起身。她此时头晕目眩,骨肉都在发软,身上却有一阵一阵的热气涌上来。眼前一阵模糊,她咬着舌尖唤醒神智,只知糊里糊涂顺着路走,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再撑不住,一下摔到在地。
几个身影不知从何处跃出来,将她团团围住。
从安提着灯笼看了看人,立时满面通红回去敲门轻声禀告,“大都督,是个丫鬟,看起来像是戴家的婢女。”
屋里传来李廷恩有些气息不稳却清淡冷静的声音,“把人带进来。”
“是。”
从安转身出去,直了两个人把人架进去放在李廷恩面前。
看对方像是没骨头一样倒在地上还在轻轻喘息,瓷白剔透的脸上透出一阵阵粉意,额上满是汗珠,李廷恩蹙了蹙眉,吩咐人,“给她打水。”
水打来后,因都是男子,虽说孙青芜看着有些来历不明,照理说不用客气,可从安还是觉得束手束脚的。这么个水晶一样的人儿,看起来也不像一般的丫鬟,要是被戴家逼着过来的,被他们这些粗人碰了怕是不好。
看从安拿着帕子半天擦不上去,李廷恩拧了拧眉。从安见到,一咬牙就想拽着孙青芜的胳膊上手。
孙青芜神思昏昏却还有一线理智,看到眼前一个模模糊糊的男人过来,拼命朝后面退,嘴里胡言乱语的轻声呢喃,“娘,大哥……”
“退下。”
从安不知为何李廷恩会忽然开口,却如闻大赦,放下帕子带着护卫出去关了门。
李廷恩从蟠龙沉香榻上下来,走到孙青芜身边,静静的望了她一会儿,从铜盆中拿起帕子拧干,蹲下身拽着孙青芜一只胳膊制住她,另一只手将帕子敷在孙青芜额头。因才沐浴过,他身上只着一件家常的素色锦袍,长发披散还带着一股潮意,扫过孙青芜火热的颈项,立刻带来一股舒适的凉意。他的手指亦是冰冰凉凉,即是隔着衣衫,也能让孙青芜觉得那种饥渴燃烧的*似乎一下轻松了许多。
神智越来越迷糊,她心中那种清醒的一定要抵抗所有男子的想法消散许多,不由抬头。
一张有些模糊的面容映在暖融融的烛光中。可孙青芜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一股彻骨的荒凉与寂寞。这种眼神让她分外熟悉,哪怕是在此时她昏昏沉沉的时候,她也能想起来。
前世家破人亡,容貌俱毁,她从大家闺秀沦落到教坊司做烧火的丫鬟。她想死却不能死,因为还有敦哥儿要照顾。每一日五更天她就起来,对着满室寂静照着一面破烂不堪的铜镜,面容都已看不清楚,是美是丑都不重要,唯有铜镜中人的眼神,时常叫她自己看了都觉得害怕。
曾经敢带着侄儿们上树捉鸟,下河摸鱼,淘气的孙家上上下下伤脑筋的孙九娘,眼中竟只剩下了荒凉与寂寞。
她下意识的伸出手,想去摸男人的眼睛。
李廷恩沉默的看着她,没有动手阻止。
感觉到女子修长的指尖在自己脸上流连惹出的热意,这一回李廷恩没有刻意去压制。
他并不重欲,身体里这点他故意吸入的药息并不算什么,但恰恰在今晚,他不想去压制。一根绳子绷得太久,即便是李廷恩,终归还是会累。
闭了闭眼,脑海中轮流窜过几张女子的面庞,明艳英姿,清丽逼人,楚楚大方,灵动火热。
他曾对一人有过绮思,中间却隔着一切,他想把一个姑娘当做妻子一样举案齐眉,时时怜惜,老天却早已走绝他们的路。他愿意遵从长辈之命,媒妁之言,对方却更想用自己为家族交换利益。至于桑格草原上那朵盛放的花,她原本可以开的最美最艳,只是被自己亲手砍下的父兄人头上的鲜血淹没后,便渐渐枯死了。
李廷恩睁开眼,手上用力,将孙青芜抱到怀中,他俯下身,低低的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孙青芜此时已几近昏迷,含含糊糊的呢喃,“青芜,祖父说青芜是野草,一定能活的好好的。”她说着说着眼角逼出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我要活的好好的,祖父,我要好的好好的。”
“会的。”李廷恩眼中燃烧起一簇火焰,他将孙青芜抱起来放到床上,弯腰吻上了女孩眼角边的泪珠,摸着女孩的脸,他语调有些沙哑,安慰迷迷糊糊折腾的小姑娘,“你会好好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叫人心痛的温柔。
屋中春意融融,烛台啪啦爆开,两个缓缓交叠在一起的身影,映在了缠枝花开的纱帐上。
☆、第4章 怒火(捉虫)
“大都督。”从安给回来的李廷恩开了门,低声回禀孙青芜的状况,“姑娘一早醒来就坐在床上,小人想叫戴家挑几个丫鬟过来,又怕……只得去大姑奶奶那儿讨了几个丫鬟,只是姑娘不肯换衣裳,也不肯用东西。”这姑娘来历不明,身份未定,他实在不知如何拿捏轻重。
李廷恩神色未变,自从平手上接过个锦盒,进了屋子。
李草儿派过来的几个丫鬟本是心明眼亮的,可任凭她们打叠起千般小心服侍,遇上个全然不肯张嘴说话,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的孙青芜,也完全没法子。捧衣裳的捧衣裳,捧首饰的捧首饰,还有端着早饭的,个个苦着一张脸。看见李廷恩进来,赶紧低头请安。
“都出去罢。”李廷恩目光落在孙青芜身上,发现她眼帘轻轻动了动,待人都退下后,就走到床边坐下。
孙青芜泪痕斑驳的脸上出现明显的畏惧神色,拼命往墙角缩。
李廷恩把锦盒放在她身边,“我是李廷恩,想必你知道我,往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待时机到时,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他语调舒缓,举止并未逾越,孙青芜放下戒心后心神一震,盯着他,“你是李廷恩?”
李廷恩面色平静的点头。
“西北都护府大都督李廷恩?”
李廷恩定定的望着她,忽露出一丝笑意,“世人不知如何称呼我,便依旧唤我一声大都督,实则我已是大燕的乱臣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