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如何对承鹤解释,很不忍心。这个一腔热情天真的脑袋瓜子,还什么都不知道。
沈公子也并不笨,自己开窍明白了,木然呆住,眼眶迅速积蓄两汪泪花。
隐在斜下方岩壁之后的凤飞鸾,抬头深深看了一眼房千岁,默不吭声地垂下眼睫,眼底含了一片复杂深刻的彷徨。指挥使大人眼前浮光掠影,晃过数十载的孤寒春秋。富贵荣华终成一江流水,恩怨情仇皆成过眼云烟,只遗憾三天三夜的枕边恩爱,终归是一场镜花水月,不可能绵延成三世三生……
两名天差面露难色。赤猸大人瞄一眼房千岁,叹口气,手掌突然一抖。一道火红的烈焰自掌心射出,跨江而过,竟然在峡谷之上架起一道半弧形的虹!
楚晗撇下承鹤冲向崖边。
他辨得出那是一道灵火,烈焰气息可闻。
灵火焰虹直奔房千岁而去。房千岁吃惊地跳开,跃出数丈躲避。
焰虹迅速将他与凤飞鸾隔开。
房千岁被隔在这边,而凤飞鸾在远端那一边。
赤猸大人并不意欲伤到真龙太子,只以灵火为墙挡住这条怕火的小水龙。他手中的铁索倏然穿越灵火焰墙,索头径直袭向凤飞鸾。
降灵索划过峭壁上一排凸起的岩石。石屑崩飞,烟尘四起。
凤大人之前与沈承鹤在悬崖上野/合,本来就消耗大量真气,又登高爬梯爬了很远一段路,体力已是强弩之末。凤飞鸾精疲力竭之时躲避不及,长了眼的蛇状灵索一头贯穿他的右肩,从锁骨处穿过去,打了个环。
斑驳的血迹染红白色亵衣。
赤猸大人声音沉静端然:“不要无谓挣扎,你上来吧。”
凤飞鸾长发拂面,一手扯住灵索一头,挂在石壁上喘息,但就是不动。
凤大人做了这么多年指挥使,位高权重,金贵之躯,在灵界万人之上,是掌握旁人生杀大权的人物,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一贯要强的性格,就没做过乞降求饶的事,内心无法接受这样的落差,不如死战到底。
沈承鹤跪地嚎啕大哭。
他一个自幼娇生惯养的少爷,没遭遇过这样挫折,没经受过这种生离死别的心痛。这一役会令他记忆终生,无论将来他与凤美男能否再走到一起,他一辈子不会忘掉这个人,他终于明白人生在世,守卫的应是怎样的一种两情相悦,怎样的一种长相厮守。他也悔悟了过去许多年的虚度,后悔没有早一天明白这样的道理,没有早一天遇到值得珍视的人。
他抹着大红脸失声哽咽,对那两名悬在云端的天差说:“你们别打他,别欺负他!你们要是不准他跟我离开这地方,那我们不走了、都不走了!我留下来陪着他,成吗,成吗?!”
闻者无不动容。
凤大人注视沈公子,嘴角浮现一丝笑容,唇珠带血时容颜仍然绝美。
凤飞鸾自知在劫难逃,默默再扫一眼崖上那几人,那些与他在桃源峡谷之下共度患难的人、海誓山盟的人,这时突然抓住穿肩的索头,悲壮地一跃,将自己抛向江上一缕缥缈的山风。
凤大人飞身就往一块凸出的山崖撞去!
其余人吃惊绝望,大叫。水族众将士与左使大人亦震惊呆立。
凤飞鸾却在几乎以头触壁的刹那,被一股斜向的力道改变方向,擦着峭壁而过,只蹭掉几缕头发,额上见血。
房千岁隔着一道焰墙,霸道地拖住了灵索,将一根铁索生生扯成个三方距力的相持态势,令凤大人自戕没有成功,也不准青猺赤猸将人拖走。
房千岁对天差大声道:“让你后面的人出来,我有话要讲。”
这一下又是势均力敌的对峙,以二敌二。
一丛灿烂的金光飘在云端。金光正中隐隐浮现亭台楼阁,人影翩然。
房千岁气势沉稳慑人,声音穿透云层直达天庭:“究竟什么人在上面,不敢出来与本王讲话吗?!”
房千岁对着云端的宫殿大喊三声,无人应答。
老七同志隐蔽在阵中,默默地摸出身后一杆长/枪,将枪口架到跪立的左使公子肩膀上,悄悄瞄准,眼神冷静。
随琰公子回头一惊,返身压下老七的枪口:“大侠万万不可!那二位大人是天差,千万不能伤了他们。”
老七撤下枪:“那人会用火,你家小千岁怕火。”
随琰攥住老七的手腕,好言安抚:“我家殿下不会有事,天差不敢随便伤他……你放心吧。”
随琰后半句吐槽没好意思说出口,他家三殿下简直抽风了,为了那位指挥使,竟与天界来使叫板,这回可是在三界都声名远扬了。当年的脾气还是一点没改,到底是艺高人狂、年轻气盛啊……
左使公子并不那样关心凤大人的结局,却担心七大侠安危。他这几日在军中与人间来的这位大侠往来交好,攀谈很是投缘,尤其佩服大侠百步穿杨的神枪。他私下也向老七讨教枪法,让对方手把手教会他打枪。他也熟知狙击子弹的厉害,怕老七这一梭子射过去,真的打爆天差赤猸的脑瓢。
老龙家的二代还是名头响亮,好歹是神界的图腾灵兽,天差也不敢不向上级打报告就把小白龙打坏了,打掉个犄角尾巴什么的就不好看了。再者,真掐起来得罪了龙王一家子,这一仗打不起,输赢还未必。
然而这样一来,青猺赤猸两位钦差可就着实为难。
红发男子的右手藏于身后,隐忍不发,被眼尖的楚公子瞄到了。
楚晗用力按下承鹤的肩膀,拍拍肩安慰,突然起身迈向那道灵火焰墙。
楚晗走得不急不缓。随琰大惊,然而隔得较远,再想拦住楚公子也来不及。他又没跟住千岁娘娘,上回挨他亲爹一顿鞭子,可还记得清楚呢。
楚晗在众目睽睽之下蹈入火海。赤猸大人掌心恰好发出一道焰火,试图袭向三太子,却瞬间被楚晗以手掌截断了火流,拦住这一道焰虹的去路。
房千岁倒吸一口气,声音哽在喉咙里没有喊出,怔怔地看着楚晗以身拦火,挡在他身前不远。
上一次从烈焰焚池脱险,房千岁也问过,你不怕灵火?你身上没伤?
房千岁那晚把楚公子剥/光了,翻来覆去全身上下检视好几遍,一丝些微的火焰灼伤都没找到。楚晗毫发无损,皮肤白皙,也没长出那种被火烧过的红鳞。小千岁在庆幸之余,甚至生出两分嫉妒,自己最惧怕的灵界圣火、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竟然对楚晗毫无威胁?这人铜头铁臂?
房千岁也是那时隐隐感到怀疑,他千挑万选从人间带回来的楚公子,绝不是简单人物……
楚晗面容冷静得让人心生敬畏。他一步步行走在火中,从容不迫,眼底映着火光。他的第六感知觉强烈,熊熊燃烧的焰墙有种灵力吸引他,一步一步引他走近。他知道自己不会伤到,因此面对青猺赤猸十分自信,丝毫不惧对方。
一道焰虹放射着金光,将楚公子笼罩其中。
灵火穿胸而过的瞬间,整道焰虹放射出回旋的七彩光芒,照亮天穹上飘浮的云朵。那一刻仿佛云开月明,黯淡的天宇重新放亮。一束光芒反射大地,四野清明。
那束光芒恰好映在楚公子额头,照亮眉心一点嫣红。
青猺与赤猸两人也呆住了,怔怔地凝视楚公子。
那两人下意识地,对楚公子弯腰行了个礼,表情持重。方才对龙太子都没有行礼!
楚晗上前一步,那两人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楚晗再上前,两个天差又退一步。
楚晗是求两位大人放手,打也打过,逼也逼了一回,既然凤飞鸾去意已决不惜自戕,不如就放这人一条生路。不妄杀生灵胜造七级浮屠,君子成人之美抵过百年修为,就成全了他们,放他与我们一同离开,嫁到对岸人间去吧!
他的话语流畅平静,声音在山谷间幽幽回荡。
赤猸暗自震惊,悄悄与同伴对视:“这个人……”
楚晗说:“两位大人,能就此收手吗,能放过他吗?”
楚晗再要近前,青猺摆手相拒:“这位公子不要再靠近了,你且停步。”
三界之内,生灵与生灵之间不是以面目辨人,而是依靠气息。面目可以千变万化,身躯可以化形,但一个人生发的气息气场轻易不会改变。青猺赤猸是被楚公子身上强大的气场压迫得节节后退,即便他们并不认识这张脸。
楚晗身后的房千岁,这时也松开铁索,放下厮杀架势,面向云端单膝跪下了。
房千岁银发垂肩,脱去一身煞气,安安静静时面容英俊,眉目间是少见的郑重,对天拜了一拜。不必开口,意味不言自明,就是替人求情,恳请天恩网开一面。
三太子何时对哪个人表露过如此的尊敬、臣服?这一拜当真重于泰山,立地成佛。
这一拜也并非只为了凤指挥使,更多是为了他身边赴汤蹈火的楚公子,那时的感悟无法言说……患难方知情深意重,生死才见赤胆忠心。
凤大人吊于崖上,固执地咬着嘴唇别过脸去,眼角却滑落一行湿润的东西,与唇边血水混在一处。
这一场厮杀,让四人仿佛全部浴火重生,恍如隔世再遇……
两位天差仍然没有放开灵索,在云端朝着楚公子深深一揖。赤猸大人径自也单膝跪了,恭敬说道:“这位公子,你也一同上来吧,我们将军有话对你讲。”
你家将军?
楚晗还在诧异,没来得及开口,云端传出一声清朗的笑。那笑声带着宽容的暖意,在云上淡淡回荡。
云端闪现一袭宽袍大袖的人影,身形俊逸修长,脸罩一副面具,暂时辨不清面容。
笑声传来之处,官服袍袖一展,霎时间遮住半边天宇,揽尽天光,有如偷天换日。一股强势的掌力袭来,令人无从抵挡。强大的气息从赤猸手里夺了那条降灵索,快速将凤飞鸾拖出峡谷,倏的一声就带上云端……
房千岁将楚晗护在臂弯里,两人也双双被掌力掀翻在地,拖走了……
楚晗被震得昏昏沉沉,好像是在小千岁怀里,悠悠地飘上云端。
像是幻觉,但又是真实的。四周是宽厚的云层,金光闪烁。俯瞰之下,神界的山峦绵延起伏,河道蜿蜒入海,灵鸟在神都上空翱翔,一片繁荣昌盛。黑色潮汐还没有将这个地方笼罩,一切都真实美好。
……
☆、82|第十一话.桃源杂记
第八十三章将军如玉
在楚晗恍惚的意识里,他与小千岁是被一位戴了面具不露真容的官袍男子,甩着大袖子使了什么法术,给劫持走了。
他也并没有受伤或者感到疼痛,周身无比顺畅舒服,好像一直徜徉在云上。难道是一路飘往天界了么……
雪白的云中有琼楼玉宇,画墙飞檐,仿若飘在云端的一座仙城。软风细语,神鸟在窗外发出清脆鸣叫。
楚晗循着鸟儿那几声清越的啼鸣,步到窗前,推开红棱窗子向外望去。
院中一方灵池,池水清澈灵秀,映着晚霞天光。池畔树木阴翳,灵鸟在枝头梳理华贵的尾羽,两个男子对坐,相谈正欢,语音清朗,不时传来几声低沉的笑。
楚晗惊异地看着,其中一位可不就是他家三殿下!房千岁惬意地坐在太师椅上,一腿搭到小桌上,面带笑容。这小子把外袍解了,亵衣竟也敞开着,露出半边雪白的臂膀。
另一个男的,头戴黑色镶翠玉官帽,身着大红官袍,腰缠玉带,脚蹬飞龙驾云靴。这副衣冠何其熟悉,楚晗心想,这不就是锦衣鬼卫的官方统一制服么,而且与指挥使凤飞鸾的官服非常相似。
楚晗用力眯眼仔细地瞄过去,房千岁这么大方地敞/胸露/怀,原来是在治伤。小房同学自从在烈焰焚池被火灼了一遍,头发眉毛身上全部过了火,伤一直没有好全。那时在火坑上抓住楚晗所用的那条手臂,连带半边身子,都隐隐地发起暗红色鳞片。这些天日夜反复发作,也饱受着伤痛折磨。
红袍男子探身过来,给房千岁涂药膏,又用掌心轻轻按揉。那些暗红伤痕不知不觉就消掉了,重新恢复“高原白”的皮肤,完好如初。
这一副情形,竟然比美妇腾蛇为三太子捯饬那撮头发更要暧昧了十倍。
楚晗看不清楚那男子的面目,只觉着那身官袍无比华丽、尊贵。红色锦缎缀着描金绣线图案,衣袂在云端翩然浮动……
楚晗用力睁眼,几番努力想要看清楚跟三太子有说有笑的美男是何来路。再一使劲,终于睁开了,眼前一室光明,沉香扑鼻,窗外灵鸟欢声脆语。
他盖着锦被躺在床上,睡得平静,刚才都是梦境?
他一转头,修长的身影在他面前落座,笑看着他,竟然真是方才梦中看到的人。
红袍男人微微一笑颔首:“楚公子,你好些了?”
男子没戴面具,但只一眼,楚晗确定这就是在云端挥袖将他们“请”上天的人。
楚晗点头:“我没事。你是……”
红袍男人轻拍一下他的手臂,安慰道:“我已替你除伤。你虽然不惧怕灵火,但毕竟是多年的肉/体凡身,烈焰的烟尘雾气对你的心脉、气息都有所损害。以后还是少近火源,爱惜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