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左使大人口中,楚晗也才得知,过去数年中,这片神州疆土上无论有蹄的,还是有翅、有尾的,越来越多的灵鸟灵兽在每年黑暗潮汐的轮回中,失去了意识与生息。
所谓黑暗物质的“潮汐”,在每年隆冬时节,从北方遥远未知的极地浩浩荡荡掠向神都,就像海水潮汐一样,到点儿准来,年年都不差。
每一次驾临,如同庞大的无形的黑色漩涡笼罩神狩界上空,让天空失去原本的明亮,也因此才出现江河倒流、水脉错乱、灵羊跳崖、鱼人搁浅的种种悲剧。许多正在冬眠中的灵兽,在蛰伏的甜睡中就慢慢失去意识,可能再也闻不到来年开春的鸟语花香。
现下恰恰正逢冬日,新年快到了,很快就要开春。春天却不知最终能否临幸这片富饶肥沃的土地……
房千岁离开灵界的时日太久了,都不知晓这一方原本富庶宁静的水土,这些年悄悄发生着变异,就要天翻地覆。
那感觉,就像眼睁睁看着北方富饶的平原耕地,被荒漠不明不白地蚕食,变成一片沙洲;南部茂盛的雨林,一寸一寸倒伏干涸,化作钢筋铁骨的城市……美丽的家园,终究抵不住时光的催磨。无论灵界或是现世,这块土地终归逃不脱这样的命运吗?
……
大帐之外,随琰公子铺就一张矮脚炕桌,楚公子与房千岁几人围坐密谈,顺便等一等还在慢悠悠往悬崖上爬的凤指挥使。
凤大人拖着沈公子距崖顶就不远了,却仍然固执地不肯让旁人相帮。这人因为种种不能诉说的原因,磨磨蹭蹭的,就不太情愿爬出谷底见人。
楚晗听过左使他们描述,突然领悟:“黑色大漩涡,不就是我们在那边遇到过的,能够吞噬生命的黑洞吗?”
坐在后面的随琰公子点点头:“与你们那时在另一边曾经遇见的大黑洞,似乎很相似。”
楚晗用手指比划、描绘:“那些漩涡十分厉害,像是活的,有灵力的黑沼泽,吸附住人,再将人掏空变成皮囊,抛到这边……才造就了你们神狩界里这支青铜大军,兵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这件事说起来无比沉重和讽刺。
原本从人间汲取了许多能量的黑洞,如今已经反噬到灵界。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徘徊在两界之间的黑沼泽,或许就是太过庞大,能量满溢出来,牵连到华夏神州的水土生灵。
随琰忧心忡忡:“是啊,却没想到我灵界终究反被其所累、受其所害。黑暗潮汐的吞噬太可怕了,公子你与七大侠当初掉到那墙里面,最终竟能平安逃脱出来,不敢想象……”
楚晗自嘲:“倘若不是三殿下一时发善心救了我们,我和七哥就真的掉进去被摄魂了。如果没他相救,我俩原本也是应该过到这边的,只不过你们看到的就是两个青铜人儿了。”
随琰贴心笑道:“天无绝人之路,再说我家殿下怎会允许你堕入险境?他那时定然是一直隐藏在你身边,时刻准备出手护着你,只是你看不见他的化形。”
左使公子一句话既夸了他家主公,又让楚公子听着很受用。
楚晗却忽然心思一动……嗳?……
螣儿正在给房千岁做头发。房千岁斜仰着坐在那里,一头带着光泽的银发从螣蛇那个小妖精手心里变戏法似的就变出来,迅速捯饬成飘逸新潮的男模造型。
美妇螣儿一双桃花媚眼瞟向楚公子,酸溜溜的,哼了一声,那眼神似乎就是说:这位少爷,你会给殿下做头发吗,你会给殿下敷面膜吗,你会这个会那个吗!这样笨,凭啥就瞧上你嘞?殿下自从跟你这个人间蛮夷混到一起,气质简直越来越土了!
楚晗回以怡然自得的微笑:老实做你的头发吧!你现在只能看不能舔,这辈子总之只有本公子能睡他。
房千岁闭目养神,嘴角突然扬起一道明亮的笑,却笑而不语,闭着眼就知道那二人各自的腹诽……
楚晗趁人不注意,搬小凳挪到随琰身侧,诡秘地悄声道:“公子,我问你,你怎么可能知道我们在人间遇到黑色大漩涡的事?”
随琰没料到楚晗这样问,一愣。
楚晗十分自信:“我了解小房的脾气,他最不喜欢跟旁人八卦这种小事,尤其不会提他救过谁了。不是他告诉你的。”
随琰又是一愣,没料到楚晗事事精细,一丁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专门憋在这里挤兑他。楚公子竟也这样坏!
随琰公子一脸淡定:“之前听七大侠说起。”
“哦——”楚晗露一丝笑意:“了解了。经常聊?”
随琰连忙否认:“没有,只是偶尔聊起。”
能够从一贯从容不迫的左使公子口音里闻出那么一丝丝涟漪的味道,而且有一种故作镇定欲盖弥彰的错觉,楚晗感到心满意足。真是一问就戳到点子上,那就点到为止吧。
他一舔嘴唇,笑说:“没事,你就当我没问过。”
随琰顿时更加不自然,别过脸去,耳根默默地红掉了,脸发红时又别有一番情趣。
不远处站着的老七同志,仍像往常那样,时时刻刻腰杆挺直,沉默而平静地瞭望远方。七大侠的一杆□□扛在肩上,心无旁骛,甚至都没有往这边瞟一眼,完全游离于状况之外。这人根本不会知道,他的背后有一双清俊的眼睛,悄悄地琢磨研究着他。
他们漂到世外桃源的这些日子,上面或许也发生过什么事,让温柔美貌的左使公子耳朵红了。
眼前阴霾的天空,那一刹那仿佛重新明亮起来。
楚晗心里默想,多么希望桃源之外这一片天地能永远这般清澈,灵秀,水土丰美;这里的人世世代代享受神祇的福祉,人月两圆。
天无绝人之路,他们一行人能否共同度过这次难关,再看到来年开春万物复苏、河清海晏的盛景?
……
天色将暗,晚霞镶着一道金边。
旌旗在风中猎猎飘扬,原野上一片辽阔。远远看去,云上似有一丛金光在闪烁。
金色光芒中人影绰绰,令人误以为荒原之上又见海市蜃楼。
楚晗他们一开始没留意到,云端流淌一片金色。
有人在等悬崖上的凤大人上来。
指挥使大人攀过最后一块凸出的岩石,腰部使力往上一拔,右手终于扒到悬崖顶端。
凤飞鸾低头看去,他下面的沈公子,恰好也一抬头,冲他“嘿嘿”一乐,露出快乐天真的笑容。他们俩终于靠自己本事爬上来了,没用第三人相帮。
凤大人也忍不住对沈公子宛然一笑,暗自回味沈大少每一次对他流露天真到傻乎乎的笑,感觉十分有趣。他以前与人交往工于心计,喜怒无常冷酷无情,现在终于面对一人时,再不用设置心防。
沈承鹤托起凤美人一只脚:“上去啦,宝贝儿!”
凤飞鸾单手一撑,坐上地面,回身去拉沈公子。
两人的手攥住握在一起。天顶一片雪白的祥云飘过,罩在峡谷之上,万丈的金光齐射出来,洒向大地。
凤飞鸾蓦然抬头,眼露惊疑。
大帐前一直闭目养神的房千岁,猛地睁眼,凝视那片天空。
楚晗微笑着走过去,想要为他家大鹤鹤洗尘接风,好兄弟之间来个拥抱。然而,就在他眼皮底下,他发现凤大人面色突变,突然从崖顶又跳回峭壁上。
凤飞鸾一手抓住石壁上的凸起,另一只手毫不迟疑拽过尚蒙在鼓里的沈承鹤。
沈承鹤:“怎么……”
凤大人轻声耳语道:“承鹤,你走吧。”
美人眼神含水,分明有留恋之意。
凤飞鸾抓住沈承鹤一条胳膊,那一刻动作飞快,简直像抡大锤一样,用最迅捷的方式将沈承鹤抡起来抛向悬崖顶端!
直接抛给了楚公子。
沈承鹤被甩了上去,糊里糊涂跌进楚晗怀里。捆他腰上那条长绢散开了,他再回头已经找不见人。
出乎所有人意料,凤飞鸾一撒手,直接将自己抛下悬崖,径直往崖底深谷之中坠去!
那是他们刚刚费了吃奶力气,爬一整天爬上来的路。
凤大人原本就不愿重回世上。
他暗自早就猜想到,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人。
万丈金光的云端突然降下两道铁索,直奔凤飞鸾而去。铁索像一双活物,像顶端长了眼睛,绕过凸出的岩石袭向崖下悬空的人。
两条矫健身影从云端跃下,如履平地,肩头肌肉笼着一层淡淡的金光,看起来很不真实。
那两个年轻男子脸型较一般人瘦长,眼角斜飞入鬓,上身粉白赤/裸,裙摆随着坠云的姿态在空中展开,一双颀长的手臂拖住铁索。
楚晗恍然就明白了。
他怀里抱着承鹤,突然很难过和心疼。
沈公子无助地喊:“……为什么啊!!”
假若阴间来的鬼差是传说中的牛头马面,青面獠牙的丑怪,那么他面前两位大长脸的帅哥,就是天界过来的“天差”吧,果然气质和档次截然不同,浑身透一股子仙气儿。
其中一个男子半边脸覆着一层靛青色纹面,纹面难掩英俊本色,却出手凌厉。男子猛然拽动手中铁索,声音低沉醇厚如响雷:“凤大人休走。”
另个男子一头火红长发,发梢束在脑后,红铜色的面颊俊朗端庄,威严地说:“凤大人,同我们回去,有要事问你。”
凤飞鸾那时一声不吭,眼神决绝,并不准备束手就擒。这人在峭壁上来回躲闪翻飞,躲着对方从不同方向射来的两条降灵索。铁索头一击即能洞穿石壁,砸出一个深邃的坑,比老七打出来的狙击子弹可厉害得多了。
铁索甩动如一条长龙,却在半空遭遇一记猛击,被真龙撞飞了。
楚晗吃惊地看到,方才还淡然闲坐观山景的房千岁,踩着云大步流星飞向山谷,就在那条铁索袭向凤大人时,横身撞飞了锁链!
房千岁一眼便知天外来客是什么人。那确是往来两界之间履职的天差,靛青纹面者名青猺,红发红唇者名赤猸,都是老熟人了。
没有人想到,房千岁会在这时出手相助昔日仇敌,而且丝毫就没犹豫,仿佛理所当然,心中已有决断。
青猺吃惊叫道:“三太子你?!”
一切只在一念之间,房千岁在空中抓住青脸男子的铁索另一头,姿势像以五指捏住晃动的蛇头,掼入一侧石壁,一掌狠狠将铁索拍进了石缝。青猺大人的铁索子被楔进石头缝了。
神狩界之内,不惧天差的威严,而且有本事能弹开降灵铁索的,也没有几人了,眼前却一下子就有两个,且都是一身反骨,桀骜不驯。
☆、81|第十一话.桃源杂记
第八十二章立地成佛
旷野上摆开阵势的水族军团,那时全部呈跪拜姿势,抬眼看天,个个伸着脖子都看呆了。
灵界的小鱼小虾们,见着天外来使,按规矩都要磕头下拜,以示对天威的敬意。左使禺疆一手持杖单膝跪倒。这汉子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见到天差肯定是要跪的。他们随即就眼瞅着三殿下飞上了悬崖峭壁,扯住赤猸大人的铁索,两相对峙起来。左使与公子全部看得目瞪口呆!
两位天差行走江湖多年,拿个人从来不费吹灰之力,一条降灵索甩出去,就如同给钦犯下了降头,让对方立刻跪倒受降。二人也没料到今天遇到棘手的麻烦。
赤猸大人摆动手中铁索,横着抽向悬崖上的人。
房千岁飞起来一脚蹬开灵索。那条灵索有千钧之重,对普通凡人而言不可掂量,然而落在房千岁脚边,像随意踢开一条小蛇一样容易。
房千岁一脸冷峻,在峭壁上反转翻飞,嘴角浮出一丝看淡百年尘世的沧桑与决绝。
红发长脸的赤猸大人,认识房千岁也八百年了,打从这货钻出娘胎、满池子打滚掀起滔天巨浪随即从池底一飞冲天直入云霄之时,就领教过小妖龙的乖张。
赤猸大人无奈地蹙眉:“三太子你休要嚣张多管闲事!”
房千岁倏然止步,悬于峭壁之上:“我管了闲事又怎样?”
赤猸威严地说:“此事与你毫无干系,你速速让路!”
房千岁却并不胡搅蛮缠,清楚地说道:“你放他平安离去,我就让开。”
虽然陷入危急困境,三殿下今天却无比畅快,有些事骤然想通了,内心也从未如此通达和敞亮。他乐意相帮指挥使大人,君子有所为时自当出手,又怎会受制于天规强权?
沈公子呆坐悬崖边,眼前是百丈深谷:“那些人为什么抓他啊?因为他说他要跟我回去吗?因为他以后不做神都的大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