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李仲阳也留起胡子来,但那短短的胡须与他圆圆的娃娃脸配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滑稽。他正在摆弄他新得的茶壶,刚泡好一壶新茶,摆上两个茶杯,木门嘎吱一响,就有客前来。
段明廷面带风霜之色,两鬓竟有些苍白,李仲阳看着他,“很辛苦?”
“不辛苦”,段明廷端起茶杯,先闻后品,“好茶!”
李仲阳面有得色,“那是,想当年连师妹都爱喝我泡的茶呢。”
段明廷眼神即刻黯淡下来,“还没有裳儿的消息吗?”
“你在山下讨生活,应比我更清楚!放心,若是她回灵隐山,我定会联系你。”
段明廷盯着手中的茶杯,很久才低声说,“她不会回来了……”
李仲阳也沉默了。
若虚道长说得好,师妹命硬,竟挺了过来,但几次三番重伤又没有好好休养,她那一身功夫,根基已毁,终是废了。
“我不能让他一人孤零零的,我去找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师妹最后和他说的话,自此,再无消息。
找不到,师妹不会回来;找到了,师妹更不会回来。若是那人死了,师妹不会独活,若是那人还活着,灵隐山,恐怕是他最不想回来的地方。
自私又霸道,敏感又多疑,沉重让人透不过气的爱,李仲阳嘲讽般地笑笑,被那样的人爱上,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师妹本该是自由翱翔的凤凰,却生生被折断了翅膀,捆绑在方寸之间。
李仲阳叹出胸中浊气,看到段明廷拿来的喜帖,“你要成亲?”
“嗯,和我舅家表妹。……因我父亲之过,累外家罢免查抄。万幸皇上并没有株连九族,好歹捡了条命,人都在,不过贫苦些罢了。还要多谢阮兄,若不是他和四皇子求情,恐怕我今日都没机会坐在你面前说话。”
说起阮青溪,李仲阳也对他赞叹有加,“是个仗义的人,也是个闲云野鹤的人,他阮家护卫有功,他却偏偏辞了官职,出家做道士,可乐坏了若虚道长。”
段明廷笑笑,反而问道,“师兄一人在山上,是不是也该考虑收徒的事情了?”
“正有此意,你赶紧生个娃给我当徒弟!”李仲阳爽朗的笑声飞出,看他有些不自在,便说,“明廷,过往终究是过往,人总要往前看,便是师妹在这里,也会祝你安康顺遂,夫妻和乐。”
段明廷低低应了声,心底说道,也愿你喜乐安康、顺遂一生。
今年的冬天来得又冷又长,已是二月时分,天气却没有一点儿转暖。
天色将晚,小镇上唯一的客栈门口来了两位客人。
“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小二带着笑弯腰迎上去。
红裳摘了风帽,拉着芜烟走进来,“打尖儿,先来碗热热的汤面,捡着你们拿手菜上几个。”
“好嘞——”小二哈腰抬手往里让,手脚麻利的抹抹桌子,上茶水,待看到取下斗篷的芜烟那一张遍布伤痕,如虫子爬满的脸,吓得几乎将茶壶失手掉在地上。
好在他职业素养高,立刻调整面孔,彷若无事地一一传菜、上菜。
经的多了,红裳也不大在意,她细细擦净手,端起碗来,一口一口喂他吃饭。
芜烟木木呆呆,不说话,给吃就吃,给喝就喝。
柜台后面站着的掌柜的看到这一幕,颇为几分酸溜溜的说,“真是可惜这俊俏的姑娘,竟跟了个傻了吧唧的丑八怪!”
小二在旁插嘴,“也许是兄妹呢!”
“呸!你懂个屁!你瞧瞧那姑娘的眼神,妹妹能这么看自家兄弟?”
那小二真个儿偷着去看,看着看着,脸就红了,暗自扼腕叹息,我比那傻子强百倍,怎么就没有一个痴情姑娘看上我呢?
吃过饭,红裳带着芜烟离开,捏捏钱袋中仅剩的几个铜板,看着芜烟无奈笑道,“唉,这几个钱,下一顿只够买烧饼了!我当时真该学学你那神乎其神的赌术,现在就不愁吃喝了,如今只能露宿街头,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芜烟茫然看着她,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红裳温和笑笑,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背,寒风冷冽,她不由打个寒颤,连忙裹紧衣服。芜烟习惯性伸手过来,抵住她的背心,一股热流涌入,红裳顷刻就觉得温暖许多,她轻轻推推芜烟,“好了,我没事,你内力再深厚,也经不起日日夜夜这般不要命的运给我。”
北风携着雪片,越来越紧,前头有座土地庙,红裳拉着芜烟进去,哪知里面已有人在。
那人枯黄高瘦,似根竹竿儿,看见红裳,立刻脸色大变。
“何向明?!”红裳也很意外见到他。
何向明暗叫晦气,他原本守在金陵王府,敬王坏事,他为躲避朝廷追捕,近年来改头换面,一直销声匿迹,如今四皇子登基在即,传闻要大赦天下,这才敢出来,谁知第一天就碰上了死对头!
可这炼红裳看上去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脚步轻浮,气虚乏力!
她定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何向明大喜,机不可失,屈指成爪,抓向红裳。
他身形刚动,还没攻到跟前,手腕就被人牢牢抓住,咔嚓咔嚓几声脆响,骨头已然碎掉。何向明惨厉叫着,还没看清来人面目,胸腹间一紧,忽然疼痛无比,低头一看,一条胳膊赫然穿透他胸口。
芜烟将手臂缓慢收回,血浆喷散,溅红了他的脸。
何向明看着如厉鬼般的芜烟,满脸不可置信,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此咽气。
红裳扯下片衣角给芜烟擦擦,“你动作太大了,搞得满地血污,咱们可怎么在这里睡?”,她瞅瞅何向明,“他是个朝廷要犯,应该有赏金吧,——算啦,忒麻烦,尸首扔这里,咱们走,便宜那帮鹰爪子!”
地上已有薄薄一层积雪,红裳今日走的路多了,不免有些气喘,走几步就要歇一歇。
芜烟将她抱起,紧紧裹在自己斗篷里,红裳笑道,“当年我背着你走,如今你抱着我走,倒是公平。”
芜烟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见她笑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二人来到一处小山坡上,坡下一户农舍,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嬉笑玩耍,炊烟袅袅,传来饭菜香气。屋内走出一个妇人,姿色卓绝,瞪着眼睛叉腰喊道,“赶紧洗手吃饭,再不听话,小心挨你爹揍!”
孩子们笑闹,“爹爹给人杀猪去了,要留在人家喝酒,才不会这么早回来呢!”
那妇人假意要打,孩子们嘻嘻哈哈与她闹起来,终是被揪着耳朵一个个拎回屋里。
红裳靠在芜烟肩膀上,看着农舍中温暖的黄色灯光,“庞如画和王杵,如今也是功德圆满了。”
芜烟只是温柔看着她。
“走吧”,红裳叹气,他是什么也不记得了,这样也好。
又向北走了几日,看着一处山林,红裳眼睛一亮,“你还记得这里吗?”,看到芜烟的模样,失笑道,“我又糊涂了,你肯定不记得,这是去往万仞山的路啊,当然我把你从极乐馆抢出来的时候,走的就是这里!”
红裳左右看了一圈,“我记得那边有个山坳子来着……果然还在!咱们今晚有着落啦!”
柴门草舍,是红裳带着芜烟从白鹤镇出来,投宿的那户农家。
农家夫妇已是苍苍老矣,看见红裳,竟还记得她,一如当初热情款待。当初偷瞄红裳的青涩少年,也长成了粗壮汉子,娶妻生子,过着最为平凡不过的生活。
最平凡的生活,也是最幸福的生活。
红裳如是想着,农家朴实,炕头烧得热热的,被窝暖暖的,红裳十分舒服,慢慢意识有些模糊,不知身在何处。
红裳,红裳……,黑暗之中传来遥远的声音。
红裳艰难地睁开眼睛,阳光太刺眼,她好一会儿才适应,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芜烟惊惶不知所措的脸。
芜烟满面泪水,嘶哑的声音喃喃说道,“不死,红裳,不死……”
背后一股强大的气息涌来,僵硬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暖,红裳抚上芜烟的脸庞,微笑说,“嗯,红裳不死,永永远远陪在你身边。”
冬日暖阳,作别那户农家后,沿着记忆中的山路而行,到了万仞山。
当年名震江湖,人人趋之若鹜,被称为“天下第一青楼”的极乐馆旧址,已是满地荒芜,那片梅园自然也不复存在。
红裳莫名有些怅然若失,呆立片刻,摇头笑道,“罢了,我怎么也变得伤春悲秋了!”
她身体晃了晃,芜烟忙将她抱在怀中,盘腿坐下,将真气输给她。红裳蜷缩在他怀中,近来他给自己续气越来越频繁了,一次比一次时间长,可自己的身子,却是一日倦怠一日……
会死吗?自己死了,他会怎样,大概就如此抱着自己,不休不眠,时时刻刻耗费内力给她,试图再次唤醒自己,直到心力耗尽,油尽灯枯。
想想心都要碎了,所以,自己万万死不得。
“芜烟,若有下辈子,我们就投生到农家,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不要功名利禄,不要精才绝艳,不用轰轰烈烈,简简单单厮守终身可好?”
芜烟依旧没有任何回答,只是紧紧抱住红裳,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她。红裳环住芜烟脖子,凑到他的面前,轻启朱唇,“我就当你答应了,可不许反悔哦。”
角落中几株迎春花,迎着寒风,悄然开放。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