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院子,却见厅内灯火通明。这却是不曾有过的。他这个主人不归家,院子里向来只在廊下点了两盏灯笼。等他回来,才会点亮屋里头的烛火。
待到进了正厅,却见屋里的圆桌上摆着几盘子菜肴,潘小桃着了粉色团花衣衫,正端坐在高凳之上。
她今日倒和往日大不一样,乌黑发髻高挽,露出了纤细白皙的脖颈。那发髻上簪得两根明煌闪烁的素色花簪,一旁的玉色耳垂儿上,水滴模样的粉色玉坠子微微晃动着,倒是看得赵新林一愣。
自打长生去了,他再不曾见过这女子身着艳丽衣衫,平日里只是素色常服,如墨长发也总是拿一根长长的银簪子低低的挽着。
潘小桃见他回来,面上不禁涌出浅浅的欢喜来,起身笑道:“外头的生意可是忙碌?又是这般晚了才归家来。”朝桌子上面看了两眼:“这是我亲手做的,只可惜搁置的久了,怕是早就凉了。”
赵新林只觉这女子今日格外不同,默了片刻,刚想出声,却听那女子又道:“赵大哥腹中可曾饥饿?”
“不饿,不饿。”他刚刚从酒肆出来,肚中又是酒又是肉,确实不饿。
潘小桃点点头,然后唤了小厮进门,叫他们把桌上的菜肴都收了,才对赵新林说道:“总是这般忙碌着实伤身,赵大哥以后还是早早归家才是。锦娘又是好一阵子见不得赵大哥了,每日里可怜兮兮的守在陶然居,赵大哥也该怜惜她才是。”
赵新林脑子有点懵,呆呆愣了愣,回道:“唔,明日我早些回来,我……”
“好。”潘小桃却是笑着截断了赵新林的话:“赵大哥可不要食言才是。”说完了,给赵新林福了福,便转身去了。
独留下赵新林站在烛光辉煌的厅中,手里头拿着帽子,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二日,赵新林果然在傍晚时分归了家。
锦娘见得赵新林的面,欢喜疯了,奔上前便跳进了赵新林的怀里,叽叽喳喳小雀儿一般地说道:“赵爹爹,我好久不见你了,你去做甚了?怎的总是不在家里?我每日都要来陶然居喂鱼,今日小白死掉了,娘亲说怪我,说那鱼傻得很,不知道饥饱,是我喂的鱼食太多,撑死了它……”
赵新林是看着锦娘长大的,本就喜欢爱怜,又听见她唤自己赵爹爹,还欢喜殷切地和自己说话,心里自是耐不住欢喜起来,笑意盈盈地抱着锦娘,大步往正厅走来。
进得屋里,却见潘小桃也在其中,那圆桌上,五盘三碟,又摆了三碗白粥。
潘小桃见他进来,便起身笑道:“回来了,今日倒是早,正赶上吃完饭。”说着招呼锦娘:“还不快下来,你赵爹爹累了一日,你还厮磨于他。”
锦娘听了,立时乖巧一笑,蹬着脚丫子就从赵新林怀里挣脱了下来。
赵新林只木木站着,他觉得自己耳朵好似出了问题,竟是出现幻听,听见那女子,竟是允许锦娘唤他赵爹爹……
潘小桃见着赵新林只呆呆立在那里,宛然一笑,曲起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笑道:“赵大哥?再不来,饭菜就又要凉了。”
☆、第061章
星光从半开的窗格漏了进来,赵新林躺在床上,枕着双臂,望着帐顶子出神。
已是夜半三更,外头早已是寂静一片。他已经想了很久很久,可是仍旧不明白,今夜的这顿饭,那个女子,究竟是甚个意思。
眼前不禁浮现出饭桌前的情形。
那女子笑靥如花,端得是贤惠得体的模样,孩子伶俐可爱,又待他亲密无间,一顿饭,弥漫着的是他一直渴求,却不可得的温馨安详。
想到这儿,赵新林忽的躺不住了,内心一阵激奋,一骨碌坐起身来,心里有股子冲动,想要立刻就去问问那女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隔墙相邻的另一个院子里,潘小桃坐在镜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一动不动的已是好久。
她终于主动迈出了那一步,心里有久违的淡淡期冀,也有不住翻滚而来的悲痛——她终究是要告别长生哥哥了。
寂静的夜,只有小锦娘睡得香甜,梦中翘起唇角,那是因为她正做着美梦,梦里头,赵爹爹抱着她,带着娘亲一起去满是花海的地方,笑啊,闹啊,相亲相爱,再不分开……
日子波澜不惊,却又掺杂着那么一点点不一样。赵新林每日按时归家,潘小桃总是及时的布置好一桌子好饭菜,带上锦娘,三个人言笑奕奕,在那个深秋的每个夜晚里,就好似真正的一家人一样。
而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两个人,都在忐忑不安着。究竟要不要捅破了那层稀薄的窗户纸,他们都在迟疑着。
这日归家,吃过晚饭,潘小桃一面吩咐了下人们收拾碗碟,一面叫人去准备热水,预备着待会儿的沐浴。然后和往日一般模样,含笑对赵新林道:“赵大哥,我带着锦娘先回去了,累了一日,待会儿泡个热水澡解解乏,再去睡觉。”
赵新林眼见潘小桃牵了锦娘的手就要走,忍不住伸手扯住了潘小桃的衣袖。
潘小桃诧异回头,赵新林忙缩回了手,束手立在原处,然后面上染上了红晕,眼睛左右乱飘,踟蹰片刻,小声道:“嗯,待会儿,待会儿你过来一下。我,我有话要说。”
潘小桃瞧着他的模样,只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头突突直冒,叫她心绪不宁。默了片刻,然后弯起唇角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
安置好锦娘,潘小桃沐浴更衣,换了一套碧青色团花褙子,又将发高高挽起,斜斜的插.了两根碧玉色梅花簪,带了同色的耳坠子,描眉画唇,然后对镜望了望,只见镜中人面如桃花,含着一抹清淡浅笑,眉眼间,又淡淡的喜色。
忍不住又翘起了唇,潘小桃回头见帐子中,锦娘睡得酣甜,这才轻手轻脚出了屋门。
却不知她前脚出门,锦娘便从被褥中坐了起来。将小脑袋伸出帐子,看着犹自轻微晃动的珠帘,抿着唇儿笑了起来。
夜色尚好,虽是薄如轻纱,冷如白冰,却照得大地亮晃晃的。
赵新林在暖阁里摆了几碟子小菜,又温了米酒,正坐在桌前,两手微蜷起,搁在桌面上,有些轻微的颤抖。
他晓得那个女子是不会拒绝的,可心里仍旧禁不住激动轻荡。他忍不住去摸桌面上摆着的一个狭长檀木盒子,那盒子雕刻精美,漆面平滑清亮。
正是激动难耐,忽听门处轻微的脚步声,抬头去看,果然是那女子缓步而来。却见那女子蛾眉螓首,娇颜若云,赵新林站起身来,有些磕绊地道:“你,你来了。”
潘小桃微微浅笑,冲他点了点头。
一时二人对面而坐,赵新林提了酒壶,给桌面上的两个酒盅都满上了酒。屋里寂悄无声,角落里,香炉青烟寥寥,蜿蜒而上。
赵新林盯着那酒盅里的透亮液体,眼睛眨也未眨,喉管里微微吞咽下一口唾液,然后忽的伸出手去,端起那酒盅仰面灌下。
潘小桃只瞧他双颊晕出团红,微垂着下颚,眼睛看着桌面上的菜肴,伸手将桌子上的一个狭长盒子推了过来,语气略显急切道:“这是送给你的。”
潘小桃朝那盒子看了一眼,然后伸手打开,却是一根纤长的挽发金簪。那金簪的首端嵌了珠宝,正是两根相交相缠的枝蔓。
心口开始“咚咚”跳个不住,手指抚上那簪子,质感沁凉光滑。潘小桃唇角微微翘起,道:“很漂亮,我很喜欢。”
赵新林一听这话,登时激奋起来,搁在双腿上的两只手紧紧攥住,蹦珠子般急切道:“前些日子我送了休书回赵府,托人转告小秦氏,若是不愿改嫁,便藏了休书,只管在赵府做大少奶奶。若是存了改嫁的心思,便拿出休书,任谁也挡她不得。还有那孩子,若是愿意带着便带着,不方便,便是交给我,我也愿意养着。那小秦氏也托人捎了封信给我,只说她自有打算,叫我只管放心娶了新人回家便是。”
说到这儿,猛地抬起头。烛光下,那女子肌肤如玉,微垂着眼睫,正望着那金簪出神。见她模样秀美,倩影动人,赵新林不免心中轻颤,抿抿唇,续道:“我托人看了日子,说是下月初二,是个适宜嫁娶的黄道吉日,你,你意下如何?”
潘小桃不意他背着自己竟是做了这么许多事,如今连日子也看好了,抚着金簪的纤指慢慢蜷起,在赵新林紧张的视线里,略略一沉思,随后轻轻点了点头:“好,你做主便是。”
于是府里开始张灯结彩,赵新林吩咐管家把家中的旧窗纱一律换了新的,又叫人把府里的花草上,也缠上了喜庆的红纱。
最开心的莫过于锦娘,晓得自己亲娘嫁了赵爹爹,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唤他一声爹了,整日里喜不自禁地穿梭在庄园各处,瞧着下人们做事认真,很是似模似样的在赵新林面前猛夸了好一阵儿。
潘小桃自是躲在屋子里绣盖头。因着时间紧迫,嫁衣被赵新林买了上好布料直接送去了绣庄。她自己个儿便只管绣好了盖头。
锋利的针尖有条不紊地在锦缎上来回穿梭,潘小桃望着这盖头,一时有些出神。她想起了她头回出嫁时候的模样。
想起长生哥哥,潘小桃心中不禁一阵抽疼。她赶紧止住了思绪,只定睛片刻,便继续纹绣起来。红缎子上是龙凤呈祥,潘小桃一面绣着,一面忍不住在心里期盼,希望以后的日子,可以更好,更平顺。
因着赵新林被赵威逐出家门,已经另立门户,二人又在生意场上数次交锋,赵新林毕竟年轻,又是后起之秀,不比赵威财大气粗,势力盘根错节,是以前来庆贺的人并不多。
二人虽是简办,但是该有的程序也是一道不少。那日送出的金簪,被赵新林新手插在了潘小桃的发髻上,三茶六礼,婚事正是操办到最后,却不料一道圣旨从天而落,潘小桃被选进了皇宫,赐号潘宝林,并下旨,命潘宝林即刻进宫。
庄园外头列队站着手持长矛的御林军,潘小桃手中攥着明黄圣旨,只觉这事儿可笑至极。她高扬眉梢,冷冰冰的视线落在底下弓腰而立的,公公模样的年轻男子身上,道:“我不过一介草民,怎的凭空会落了一道圣旨来,竟还叫我进宫做宝林?我可是个寡妇!莫非弄错的人不成?”
那公公闻言缓缓一笑,对着潘小桃作了揖,道:“寡妇再嫁并不稀奇,便是皇室,也是有过这样的前例,寡妇进宫,做了贵妃的。再者,贵人说自己是一介草民,这话却是错了。潘将军战功赫赫,前些时日已经被封为威武大将军,贵人身为大将军的姐姐,自然是官宦贵人,又怎会是一介草民呢?”
潘将军?
潘小桃不禁笑而发疑:“虽则我也姓潘,可这普天之下,姓潘的妇人多了去了,你又怎知那大将军的姐姐是我?再者,我并没有什么弟弟,公公莫不是错认了人?”
那公公又是微微一笑:“贵人姓潘,闺名小桃。”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打开一看,青丝云鬟,娇容玉姿,正是潘小桃的模样:“这是圣上亲笔画的,和贵人的相貌不差分毫,又怎会错认了呢?”
潘小桃瞧那纸上果然是自己的模样,不禁心中生疑,正是不知哪里出了错处,忽的记起一人来,猛地圆瞪双目,喝问道:“那威猛大将军,莫非是潘福团不成?”
那公公呆了一呆,仍旧浅浅一笑:“听闻威猛大将军姓潘名晓。”
潘晓!潘福团!
一股子邪火登时窜上心头,潘小桃将那圣旨又使劲儿攥了攥,气得肺腑直要崩裂。
那小子的亲娘害得她没了娘亲,又去了王家做了苦命的童养媳,好容易嫁了长生哥哥,好日子没过上几天,长生哥哥便又因着那女人之故,失了性命。
如今她好容易下定决心,准备寡妇再嫁,眼看着婚期将至,里屋的针线筐里,还放着将要完工的红盖头,然则横空一道霹雳,她竟又要因着那恶毒女人儿子的缘故,要去宫中做甚个宝林。
潘小桃怒目圆瞪,高挑了眉梢怒声道:“我是独生女,不曾有什么弟弟,小公公定是弄错了,或是圣上弄错了,这宝林,我定然不去做的。”环视了屋中一圈:“明日便是我的好日子,我已经有了未婚夫,哪能再许配他人,去做什么宝林?”
那公公眼见潘小桃冷眉横对,将那圣旨竟是随意扔在了桌子上,想起来时圣上的嘱咐,于是转头吩咐道:“来人,请贵人上路。”转过身对着潘小桃谦然一笑:“皇命在身,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贵人体谅。”
语气颇为客气,然则那张脸上,却有着不容推辞的清冷。
☆、第062章
“圣上呢?”
高阶之上,叶明海满容肃穆,面色冷峻地正低声喝问一个,弓腰弯背,满面诺诺的小太监。
小太监瞧起来是怕极了面前的这位身着官袍的大人,忙道:“回太傅的话,圣上昨夜歇在了云妃娘娘那里,如今还不曾起身。”
叶明海听得这话,面上立时显出怒色来,背在身后的两只手掌攥在一处,却见上面青筋条条,时不时有轻微的关节响声细细传来。
那小太监情不自禁地将头垂得更低了。
叶明海不愿迁怒这小太监,遂摆摆手,叹了气道:“你且先去吧!”
瞧着小太监逃也似的急速而去,叶明海想起这历尽艰辛,才夺了来的东南四州,再想起那安于高榻,醉卧温柔乡的圣上,不禁连声叹气。
这才称帝过久,那人便开始沉迷女色,流连歌舞心境难返。想起那远在京都,如今还好生活着的仇人,叶明海不禁心生恼恨起来。
他当初也是瞎了眼,病急乱投医,竟是不曾看出,这姜昀竟是个这等货色,好容易联络了军队,如今小朝廷稍显起色,那人便开始得意,开始享受起来了。
初冬的寒风接连不断席卷而来,叶明海只觉面上针刺般疼痛,微闭了眼睛,好久才重重叹了口气。下得台阶,刚出了南五门,远远便见得宋全带着一个粉衣女子,正往宫廷内院走去。
这又是哪里寻来的妖媚女子?
叶明海不禁腹中生了怒意,这个宋全,每日里净是引着圣上不学好,那个迷得圣上接连三日不早朝的云妃娘娘,便是这个阉人从市井里头带进宫门的。
宋全老远便瞧见了好似冰山冷水的当朝太傅,想起私底下圣上同他絮叨的,不禁带了得意的颜色,唇角稍稍勾起,露出讥讽的笑来。
这人只是一味的逼迫圣上勤奋向上,却不知圣上那里早已是对他怨声载道。为人臣子,却总摆出一副严父的模样,这人便是个忠臣,只怕也是个活不长的。
心里这般想着,宋全哪里还会惧怕叶明海,又自觉盛宠优渥,丝毫不将这个手握重权的太傅看在眼里高高抬着头,只是走近了,才扯起嗓子尖声笑道:
“呦,这不是太傅大人吗?”故意往叶明海身后张望了两眼:“圣人不肯见太傅?”嗤嗤笑了两声:“依着咱家的意思,太傅倒不如寻得几个貌美女子在家里头,这般如此,太傅才能体会了圣上的难处。做臣子的,这体恤圣意,不本就是职责所在嘛!”
叶明海只瞧见宋全的这张脸就要生气,再瞧见他目中无人,放肆狂妄,那便是气上加气,如今又被这阉人奚落一番,这气就自然而言的更多了一层。待要发火,忽听一个纤细的女子声音惊诧的喊道:“叶郎中?”
叶郎中?这个称呼……叶明海定睛一看,这粉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潘小桃,不禁又惊又喜:“是小桃啊?可是许久不见,你可还好?”问罢却又疑惑上头:“我听潘将军说,你如今在琼县,生活安宁平和,还说等着战事稍减,便去瞧你,怎如今你却来了这皇宫?”睨了宋全一眼:“想你光明磊落的一个人,可不要同那些子谄媚惑主的贼人搅和在了一处。”
潘小桃虽是不知这二人之间究竟生出了甚个怨仇,可她对这个,强行带了她走,并叫御林军推搡了锦娘的阉人毫无好感,听见叶明海这般说,便顺口接道:“叶郎中莫要担忧,我自不会同那些子全无心肝,连个孩子也欺负的人生出友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