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林眼见锦娘毫不吝啬地冲他展颜欢笑,那笑容诚挚而纯真,是从心里深处溢出来的,从出府便一直氤氲在心头的冰冷,一点一点的慢慢消退,又转眼瞧见潘小桃满是温馨笑意的面孔,忽觉心头一跳,情不自禁地就生出了丝丝缕缕的贪恋之意。
潘小桃和锦娘就此在锦绣庄园住了下来,赵新林每日里早出晚归,操持着外头的生意。起先生意还不错,赵新林日日都欢欢喜喜的,每日里归了家,都要给锦娘捎些市面上的小玩意儿,逗得锦娘很是开心。
潘小桃见着锦娘高兴,不觉对赵新林也渐渐生出了依赖之意,白日里陪着锦娘玩耍,将近落日时分,便也会不由自主地翘首以盼,等着赵新林归家。
只是好景不长,赵新林的生意却是出了问题。这问题的始作俑者也并非旁人,正是赵新林的生父,赵老爷赵威。
原是那赵威经营已久,生意早已扎根在城中各处。且他与城中官绅相交甚好,见得赵新林另立炉灶,生意还颇为不错,便生了恼意,故意授意别人去打压赵新林。赵新林本就底子薄,一番较量,就被打压地溃不成军。
潘小桃知道赵新林心情不好,每日里归家甚晚,可仍旧叫下人布置了简单菜肴,摆上几壶酒,喝到大半夜。她有次不放心,夜半披了衣服偷偷去看他,就见他醉醺醺地趴在小几上,又是哭又是喊,她细听了两句,好似是在和谁赔不是,说自己无能什么的。
她有心相劝,可到底是孤男寡女的,远远儿瞧了两眼,便又转过身回了屋。
只是赵新林呆在庄园里的日子越发的少了,白日里经常的看不见人影,便是偶尔呆在庄园不曾出去,也是灰败着一张脸不愿意说话,若不然,便是神色严峻地望着某一处出神。
潘小桃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慢慢生出了怜惜之意。只可惜她一介女流,又碍于男女之别,竟是连软言细语的安慰,都不能宣之于口。
这日又是深夜,潘小桃立在锦汀小筑的庭院内,听一墙之隔的陶然居里,赵新林又喝得醉醺醺的,在那里哭喊着叫娘。
彼时寒风料峭,已是入了初冬。潘小桃听他哭得凄惨,不禁心生怜悯。踟蹰片刻,往屋里头换了衣服,提了小灯往陶然居行去。
桌面上的菜肴早已变得冷却,有几盘上头还结了薄薄一层白色油脂。赵新林手执银质小酒壶,正坐在地上,靠着绣墩,在那里仰头灌酒。
他已有几分醉意,握住酒壶的手不住的乱抖,把那白酒洒得满襟都是,湿漉漉的一片,瞧过去很是落魄的模样。
潘小桃看不下去,上前夺了那酒壶,责备道:“赵大哥便如此毫不吝惜地糟践自己的身子骨吗?”
赵新林醉醺醺地摇晃着脑袋,迷瞪瞪抬起眼皮,盯着潘小桃看了好一会儿,忽而一笑:“哦,原是小,小桃啊!”说着挣扎着起身,踉跄着站好,哈哈笑了两声:“你,你来看我啦?难得,难得这世上还有,还有一个人愿意关心我。”
月色尚好,灰白月光铺了一地,落在那醉酒人的面容上,不觉便带了几分冰凉凄楚的苍凉。
这样的赵新林还是潘小桃不曾见过的,她心里揪成一团,抿了唇儿沉默半日,才叹口气,上前扶住东摇西晃的赵新林,一面把他引去椅子上坐定,一面道:“这世上不止我一个人关心你,还有锦娘。你整日披星而出,戴月而归,她已经很久都不曾见过你了。”说着定定看着赵新林:“她同我说,她很想你。”
想,想他吗?赵新林很不确定,怔怔看着潘小桃:“是,是想我吗?”
潘小桃温软地笑了笑:“自然是想你的。”
原来还有人惦记着他呢……赵新林眼中渐渐氤氲出水汽来,默了半晌,一抹眼泪:“我明日不出门,锦娘不是说,她想要去逛庙会吗?明个儿咱们一起去。”
于是第二日的上午,赵新林修了胡子洗了脸,换了身儿新衣裳,带着欢欢喜喜的锦娘还有潘小桃去了仙女庙。
仙女庙香火极盛,庙宇前隔了几步便摆了小摊,卖香的,卖饰品的,吆吆喝喝的很是热闹。
锦娘如今三岁了,对外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小小的人儿穿梭在各个小摊位之间,直把赵新林和潘小桃紧张得不行,二人皆瞪大了眼睛,跟在锦娘身后死死盯着,唯恐一个不留意,锦娘被拍花子的给拍走了。
转了几圈儿,锦娘小人家受不得累,就已经娇声娇气地喊起脚疼来。
赵新林把她抱在怀里头,同潘小桃道:“那边儿有个卖豆花儿的,味道很是不错,我带你们去尝尝。”
一时去了那卖豆花儿的小摊儿上,赵新林叫了三碗豆花儿。
那卖豆花儿的老婆子显然是认识赵新林的,一面手脚利索地拿起青花小瓷碗,一面笑盈盈道:“赵小哥儿必定是要咸的,只是不知道赵小嫂子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这话却是把潘小桃认作了赵新林的妻室,一时间,二人都尴尬不已,赵新林本要张口解释,只是话不曾出口,便听锦娘奶声奶气道:“我娘爱吃甜的,我也爱吃甜的,只有赵爹爹喜欢吃咸的。”
那婆子一听便乐了:“这小丫头瞧着白嫩嫩甚是好看,小嘴儿也灵巧,说话也逗人,爹爹便是爹爹,偏偏还要加上姓氏。真真儿小人家的小脑袋就跟那万花筒一般模样,也不知道想的甚。”
如此唠唠叨叨的,那豆花儿就已经盛好都搁在了桌子上。这时候再去解释,倒有些节外生枝了。于是潘赵二人都沉默起来,捏起小勺子舀了豆花放在嘴里慢慢咽着。
只有小锦娘最是开心,一面吃一面笑,倒把那卖豆花的婆子又招了来。
婆子嘻嘻哈哈问道:“小丫头,你乐呵什么呢?”
锦娘笑眯眯道:“今个儿赵爹爹带我出来玩儿,我开心。”
婆子又笑问道:“你作甚要唤他赵爹爹?唤爹爹不行吗?”
锦娘拿着勺子略显一怔,随后抿了唇儿想了半晌。她是知道她自己姓崔的,娘亲也常常带了她给一个牌位磕头,叫她对着那牌位喊爹。只是那个牌位上的爹长得模样好生奇怪,是个木头模样。也不会说话,不会带着她玩儿。嗯,她还是最喜欢赵爹爹了。
潘小桃只觉很是尴尬,便撑起脸皮勉强笑着,正准备说些旁的话扯了那婆子的注意,却听那锦娘忽的响亮亮回道:“婆婆说的对,以后我就叫赵爹爹,爹爹了。”说着冲着赵新林甜甜一乐:“爹爹。”
喊得赵新林心上一热,情不自禁便应了。那锦娘听见赵新林回应她更是欢喜,乐不颠颠地连着喊了几声爹,才拿起小勺子又去吃起豆花儿来。
原本只有一个锦娘胡闹还不算甚,只是后头赵新林也跟着掺和起来,潘小桃倒不好冷了脸色去骂锦娘胡说八道。
倒是那老婆子人老见识多,看出了几分异样来,乐呵呵笑了半晌,忽的道:“我瞧赵小哥儿和赵小嫂子很是有夫妻相,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你们俩命脉里头注定连着根红线呢!”
这话神叨叨的,却听得赵新林心头一跳,也不觉这婆子唐突,只觉莫名有些欢喜起来。只是觑得潘小桃面色很有些薄怒,心里又不免一沉,正想开口解释,便见潘小桃抱起锦娘,细声道:“出来大半日里,该家去了。”说完便转身先走了。
那一番解释便噎在了喉管,赵新林愣在原地默了片刻,正要离去,衣袖却被卖豆花儿的婆子扯住,那婆子笑得神秘秘的:“那小媳妇儿不错,那丫头也甚是伶俐乖巧,我瞧小哥儿只怕也有几分愿意,那小媳妇儿虽说面有不乐,只是依着婆子说,也不定就是不愿意。有道是烈女怕缠郎,刚才婆子说的夫妻相,可不是胡说。这姻缘成不成,小哥儿可要上些心思才是。”
说的赵新林倒脸红了起来,嘟嘟囔囔道:“老婆婆就是爱说嘴。”便急匆匆去了。
一路上潘小桃都不曾和赵新林说话,倒是锦娘乐嘻嘻地不停地冲着赵新林叫爹。赵新林心里欢喜,可又不好应下,便跟在身后一直冲着锦娘笑。
等着回了庄园,潘小桃忽的停住脚步,也不曾转身,只背着身子对赵新林道:“赵大哥,我就先回屋子了。”也不等赵新林回答,便先一步离去。
赵新林瞧着那庭院的木门被打开,又被闭上,立在远处呆了片刻,才转过身缓步离去。
然而他却不知道,潘小桃却是抱着锦娘直接去了角屋。那里头摆着崔长生和长生爹的牌位。每日里,潘小桃都要上三柱清香,立在牌位前站上片刻。
扶着锦娘在牌位前的蒲团上跪好,潘小桃指着崔长生的牌位同锦娘道:“娘和你说过多少次了,那牌位上的人,就是你的爹。你分明有爹,怎么可以唤你赵伯伯做爹呢?”
锦娘被抱进这角屋的时候就很不乐意,此时听见潘小桃问她,虽说那语气并不严厉,锦娘却仍旧委屈起来,哭道:“锦娘不要木头爹,锦娘要能陪着锦娘玩儿的爹。赵伯伯待锦娘好,锦娘就要喊赵伯伯爹爹。”
潘小桃原本还只是心酸难过,如今听了锦娘这话,却是气不打一处来,没忍住,就给了锦娘一下子。巴掌拍在锦娘后背上,“啪”的一声响,锦娘便嚎啕大哭起来。
见锦娘哭了,潘小桃又是心酸又是难过又是心疼又是自责。
是她的错,叫锦娘没了爹,是她的错,害了长生哥哥的性命。若非如此,锦娘又怎会贪恋别人给她的温暖,转头喊了旁人做爹。长生哥哥那般温柔可亲的人,必定会待锦娘如珍似宝。到时候父女相亲,又怎会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想着,潘小桃忍不住也落起泪来。她不是个软弱的人,平素也极少哭,更不曾在锦娘跟前哭。许是积压的久了,这眼泪一旦落了起来,便一发不可收了。
锦娘本还伤心地哭着,可一见娘亲哭了,呆了一瞬,便慢慢收住了眼泪。最后还起身挨着潘小桃站好,拉了拉她的衣摆,细细的嗓音软软道:“娘亲莫要哭了,锦娘再不唤赵伯伯爹爹了。”
☆、第060章
不知哪里的风吹得案台上的烛火左右摇摆,潘小桃满腹的心酸难受,叫锦娘这么一说,愈发浓烈起来,同时又觉得欣慰,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贴心,若是长生哥哥没去,他们一家三口,应是这天底下再幸福不过的一家人了。
潘小桃擦了泪,蹲下身将锦娘拢在怀里,孩子小小的身躯软绵温暖,潘小桃不禁后悔起来,刚才实在不该一时心急,就打了孩子。
亲了亲锦娘的额头,潘小桃软声细语地问道:“刚才娘亲打的那一下,锦娘可疼?”
锦娘窝在娘亲的怀里扬起了小脸儿,笑盈盈弯起唇角,摇晃着小脑袋道:“不疼,一丁点都不疼。”
孩子懂事儿贴心,潘小桃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抚了抚锦娘的脸,潘小桃道:“你喜欢你赵伯伯?”
锦娘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眨着,忍不住偷偷去看了那案台上,黑沉沉阴森森的牌位,唇瓣蠕动了几下,最后却慢慢抿紧,慢慢摇了摇头。
潘小桃怎会察觉不到锦娘偷看那案台上,长生哥哥的牌位?心里也知道,这孩子应是极其喜欢赵大哥的。
自打她落地,就不曾见过生身父亲,后头晓得人事儿了,见到的也都是赵大哥,赵大哥人又细心,待孩子也更是有耐心,锦娘欢喜他,也是理所应当的。
叹了口气,潘小桃将锦娘抱在怀里站起身来,慢慢走出了角屋。
屋外天空湛蓝,潘小桃立在廊下,遥看苍穹之上白云朵朵。此时此刻,她心里也极是复杂为难。
她今年才十九,是不是该往前走了那么一步,她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每次脑子里只要露出那么一个头儿来,她就会觉得这是对长生哥哥的背叛。不该,绝对不应该。
而赵新林转身回了陶然居,在水池边沿上坐定,看着池中的游鱼,心里也是翻江倒海的思虑不定。
他忽然想起了崔叔去世前的那个提议。
那时候,他并不喜欢那个女子。然而,他却是羡慕她所拥有的感情。特别是在王家庄里,瞧着长生和她的幸福,他心里是极度羡慕的。甚至有时候,他也幻想过,若她欢喜的是他,他们又会如何。然而也只是幻想,并没有肖想。
后来长生去了,他看着锦娘出生,又看着他们简简单单地过日子,而他回到了赵府,回到了那个冷漠如冰,没有温度,只有无情的地方。
那时候他常常去陪着长生爹吃饭喝酒,美其名曰是看望崔叔,其实,他是觊觎着那个家庭里头,那般普通,却又柔软诱人的温度。他越是呆在赵府,就越是渴望着,渴望那个小家庭里,即便残缺了,也还是那般柔软诱人的温暖。
再然后,崔叔病了,那个女子柔软的肩头扛起整个家庭的重担,他看在眼里,心里渐渐生出了心疼来。都说因怜生爱,也就是那个时候,崔叔提出了那个建议。
许是那爱意太浅,那个提议非但没有带来欣喜,反而叫他心生出警惕来。这种感情是不应该出现的,那是长生的妻室,便是长生去了,这世间哪个男子都可以爱慕她,却唯独他不应该。于是,他开始避嫌。
再然后,崔叔也去了。那个家,他再不曾去过,只是偷偷地看着,看着那个女子开了铺子,然而生意并没有做长久,反而还惹来了闲言碎语,无奈之下,求助于他。
赵新林慢慢地撒了鱼食在水里,心里不禁疑惑,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那个女子有了那种心思的?
眼前慢慢出现了他归家时候,她陡然起身,面上浮起的微笑,还有那双好似水晶般剔透明亮的眼睛珠子里,慢慢涌出的淡淡欣喜。
是了,是了,就是那些个等待他归家的日子,他的心里,渐渐的生出了原本不该生出的感情。她的眼睛里有家的星光,她的微笑有家的温度,他无法拒绝,也不想控制……
他该怎么办?
赵新林默默叹了口气,是上前一步主动示意,还是悄无声息掩盖了这心思,就像他当初给崔叔许诺的那般,为她寻一门合适的婚事,就守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好生过日子。
只是,那个人会一心一意待她好吗?
还有锦娘,那么可爱娇小的锦娘。她若有了后爹,那个后爹会像他一般,那么的喜爱她吗?
呼吸渐重,赵新林无法寻找出一条合适的路来。
锦娘很快便发现了,她最喜欢的赵伯伯又开始不见了身影。每日里早出晚归,她趴在陶然居的池塘边日日苦等,只是太阳都落山了,星星也出来了,他却还是没有回家来。
潘小桃日日去陶然居哄着锦娘回屋睡觉,看着锦娘的眼睛里,那么清晰明显的失落难过,她的心里,原是摇摆不定的心思,渐渐坚定起来。
这一日,又一次从陶然居里领回了锦娘,好容易哄着锦娘高兴了,洗了脸洗了脚躺在床上睡下了,潘小桃给锦娘盖好了被,便悄无声息去了角屋里。
案台上,长生哥哥的牌位静悄悄地注视着她。潘小桃在香炉里燃起了线香,然后在蒲团上慢慢跪下,安静看着那牌位,长久的不言不语。
她应该怎么说?说她不仅为了锦娘,还为了自己,想要再往前走一步?一想到这话要从她嘴里说出来,潘小桃就觉得愧疚难受。再思及长生哥哥的死因,潘小桃就愈发觉得说不出口。
角屋里烛火昏沉,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潘小桃的呼吸声忽急忽缓。
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卧房里忽然传来锦娘喊娘的声音,潘小桃悚然一惊,忙站起身来。待她急急走至门槛处,她的脚步忽的定住。她不敢回头,只垂着头立在那里,声音清浅,却又带着一股子坚定。
她说:“长生哥哥,不管小桃以后跟了谁,心里都会记着你的。你,你不要怪我。等着我死了,到了阴曹地府,再找你赔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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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结账!”赵新林把手里的花生壳扔在桌面上,拍拍手上的粉屑,扯着嗓子喊道。
穿着青布衫的小二很快跑了来,麻利地说道:“一壶竹叶青,一碟子熟牛肉,三十个大钱。”
赵新林结了账,便踱着步子慢慢往庄园走去。
庄园在近郊,这周围并没有什么像样的酒肆,只有一间小馆子,虽是简陋了些,东西却是不错。那酒味儿香醇,牛肉也有嚼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