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刘嫂梳好头发,傅亦霆已经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首饰盒。许鹿要起身,傅亦霆却按着她坐在位置上,从首饰盒里取出一条珍珠项链,帮许鹿戴上。旗袍配珍珠,不仅点缀了布料本身的那份高贵,还透着种特有的典雅。
傅亦霆看着镜中的美人,说道:“我本来选了一个带着蓝宝石吊坠的,但这样简洁的珍珠,反而更能衬托这件旗袍的美。”
许鹿赞同地点了点头:“不愧是老祥记的手艺,这旗袍本身的花纹和剪裁已经很好看了,若是再加那些花哨的东西,反而盖过了旗袍的风头,这样就好。”
傅亦霆拉着她起来,又给她配了一条薄纱的披肩,别了珍珠的耳钉和发夹,她看来来俨然是一位上流社会的名媛了。
下楼的时候,楼下只有王金生在。从昨天晚上开始,许鹿就没见到袁宝,好奇地问道:“袁宝去哪里了?”
王金生回答:“六爷有些事要他去处理,今天我来开车。”
许鹿也没有多想,挽着傅亦霆的手臂出门。
今日外面阳光明媚,气温还有些高。许鹿抬手挡了一下阳光,王金生竟然拿了一把阳伞递给许鹿。许鹿愣了愣,王金生道:“六爷给夫人提前准备的。今天天气热,夫人拿着遮阳刚好,与您这一身也相配。”
这些大老爷们倒是比她一个女子想得还要周到,许鹿伸手把阳伞接过,道了声谢。
公董局的大楼距离同孚里并不远,算是上海比较早的一批洋房,建筑有些年头了,不如新洋房那么漂亮,但多了种厚重的沧桑感。墙壁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花和叶,花园里巨大的白色喷泉正哗哗地喷水,主道上都是车辆。
门口有穿着礼服的士兵迎来送往,许鹿跟着傅亦霆下车,立刻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眼光。她有些紧张,傅亦霆感觉到她手臂僵硬,拍了拍她的手臂:“有我在,别担心。”
许鹿调整了一下呼吸,露出个自信的笑容。不过是一群洋人而已,她从前又不是没见过,没什么好紧张的。
走到大门边,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西装革履,金发碧眼,个头很高的洋人。他跟傅亦霆差不多高大,一见到傅亦霆就过来拥抱他:“傅,你可算来了。”
他说的中文还有口音,但能听清楚说的是什么。
傅亦霆跟他抱了抱,对两人介绍道:“查尔斯,这是我太太。这是公董局的总董,今日便是他的夫人过生日。”
许鹿一听就知道,公董局的最高执行董事才叫总董,这个洋人是这里的头目。她主动伸出手,跟洋人握了握:“总董,久仰大名,常听我先生提起你。”
查尔斯的眼瞳是蓝色的,闻言来了兴致:“哦?他是怎么说我的?应该没有好话吧?”
许鹿笑起来:“当然是好话,如果没有您的抬爱,我先生也不会作为唯一一位华董在法租界拥有如今的地位。今天我给夫人准备了礼物,不知道她人在哪里?”
查尔斯温文尔雅地抬手道:“进去吧,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里面是个巨大的舞会,有自助餐的餐台,还有整支的西洋乐队,穿着各种漂亮洋裙的女士和风度翩翩的男士正在共舞。傅亦霆一路走进去,不停地跟各路人物打招呼,与其说是个生日会,倒不如说是一场别开生面的上流社会聚会。
一群贵妇人凑在一起聊天,有几个卷发的洋女人。查尔斯说道:“看,就在那边呢。”
他们走近了才发现,那群养女人围着一个穿和服的女子,正是田中惠子。田中惠子跟许鹿一样,都选了自己国家的传统服饰,在整个会场显得非常特别,还有几分打擂台的意思。
许鹿没想到今天这样的场合田中惠子也在,但转念一想,日本人刚在公董局这里讨了大便宜,理应多跟他们走动的。
她们用英语聊得火热,查尔斯叫了太□□妮一声。安妮眼前一亮,目光被许鹿身上的旗袍吸引,主动走过来,用英语赞叹了一句。许鹿礼貌地道谢,发音纯正。
查尔斯没想到许鹿还会英语,惊奇地看向傅亦霆,傅亦霆颇有几分自豪地说道:“我太太在日本留学,会说日语和英语,还不错。”
查尔斯夸张地叹了一声:“何止是还不错!这发音十分nice,我们法国人都未必有她说得好。她在日本留学,怎么会说英语的?”
许鹿自己解释道:“因为我有些同学和前辈是外国人,平日就跟他们学了些,只懂得皮毛,不足挂齿。”
查尔斯伸出大拇指,咧嘴笑道:“你们中国人就是太谦虚了,用中国话说,那就是深藏不露啊。”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查尔斯在中国多年,早已经是个中国通了。安妮也会说中文,她对许鹿的旗袍赞不绝口,一直询问她是在哪里做的。当听到老祥记的名号之后,直接惊呆了,拽着查尔斯的手说道:“你看看,我就知道中国人做出来的旗袍是独一无二的。比你带回法国的那些都要好!我也要做一件!”
查尔斯显然是个妻管严,无奈地说道:“好,你叫傅帮忙,兴许能排的上号。”
安妮又看向傅亦霆:“傅先生,这家的旗袍很难买到手吗?还是很贵?”
“如果夫人有兴趣,改日我带夫人去参观一下老祥记的店铺。那是家很不起眼的铺子,却有在这片大地上流传几百年的手艺。我想如果祥叔知道您这么热爱中国的东西,一定乐意为您亲手裁一件旗袍。”
安妮很雀跃,连连点头:“那一言为定!”
许鹿又让王金生把昨天买好的礼物都搬进来,一一送给几个董事的夫人。她还悉心地贴上每个夫人的英文名字,她们收到之后都十分高兴。送给安妮的是一只成色上好的羊脂白玉镯,那些夫人们都好奇地围过来观看。安妮得意地把玉镯戴在手腕上,爱不释手的模样。
傅亦霆低头问许鹿:“这镯子是怎么回事?不像长庆百货的东西。”
许鹿低声回道:“这镯子不是昨天买的,我之前就让吴厂长找人帮我物色的。毕竟是安妮夫人的生日,要显得贵重一些才好。就是付钱的时候有些肉疼。”
傅亦霆轻笑起来,这丫头真是不改财迷本色。但看到安妮如此高兴,他也不得不说,许鹿有心。
因为这些礼物,许鹿很快融入了夫人们的圈子里,自然跟田中惠子也有交谈。田中惠子用日语说道:“好久不见,冯婉。我还没恭喜你新婚。”
“谢谢。”许鹿客气地回道。她当初以为她们两个人可以做朋友,但事到如今,搁在两人之间,不再是悬殊的身份地位,而是两个国家。
“他也来了。”田中惠子凑到许鹿的面前,小声说道,还晃了一下手上的戒指,“前几日,他向我求婚了。”
许鹿知道田中惠子说的是凌鹤年,由衷地说道:“那我也要恭喜田中小姐了。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田中惠子看着许鹿,忽然笑了一下:“他不喜欢我。是被他父亲和我父亲逼的,所以我只是暂时收下戒指,等到这里的事情了结之后,就还给他。”
许鹿不知道她为何要告诉自己这些,这是她跟凌鹤年的事情。
田中惠子忽然看着远方,说道:“冯婉,这世上有些东西不该是我的,我从不会强求。就像这次来上海,到公董局谈判,逼迫傅先生,都不是我本人的意愿,我想抗争,也想逃走,但是压在我身上的不仅仅是田中家,还有整个大日本帝国。也许我们立场相背,但没有对错。所以不要把我当做敌人。”
许鹿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她当成敌人,只是两人也注定无法做成朋友。
过了一会儿,安妮那些洋太太果然拉着许鹿和田中惠子打麻将。许鹿昨日临时学的,这些却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她跟安妮,还有两个中国太太在一桌,田中惠子则被拉去了另外一桌。许鹿原本想着,输得难看点也就算了,反正就是送钱来的。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牌运却出奇的好,一圈打下来,竟然有输有赢,而且她糊的都是大牌。
一位太太酸溜溜地说道:“傅太太口口声声不会打,刚学的,这把把赢得可不少。”
另一个太太没她那么输不起,笑道:“看你那个样子。都说新手运气好,才刚刚开始呢,着急什么?”
安妮对牌面的输赢倒不是很在意,只时不时地摸一摸许鹿送的那只玉镯,心思全不在牌桌上。
傅亦霆那边也开了赌桌玩牌九,玩得比太太们这边要大许多。凌鹤年坐在傅亦霆的对面,看了一下手中的牌,把筹码推了出去。傅亦霆连牌也不看,直接跟了同样的数额。
查尔斯抱着头道:“天哪,你们两位手里的牌该有多好?”
凌鹤年意有所指地说道:“傅先生一向是敢赌敢为之人,就不怕输么?这一把输了,可不小。”
“赌场上胜败乃兵家常事,我自然输得起。”傅亦霆从容地笑着。
按照规则,傅亦霆先亮牌。他的牌非常大,除非凌鹤年能摸到最大的那副王牌,否则这把傅亦霆就要全赔了。
就在众人屏息等着凌鹤年亮牌的时候,入口那里起了一阵喧哗声。
查尔斯皱眉看过去,一个士兵跑到他身边:“查尔斯先生,保安厅的黄厅长带着一大帮人来了。”
“岂有此理,他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查尔斯站起来,准备亲自去赶人。黄明德已经带着一大帮人涌进了大厅这里。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女士吓得都躲在了后面。查尔斯呵斥道:“你要干什么?这里可是法租界,我们之间有合约条款的,你不怕我叫人把你抓起来?”
黄明德一眼就看见傅亦霆,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查尔斯先生,我无心冒犯,只不过出了件大事,我要立刻把傅先生带走。这是政府出具的逮捕令,有任何问题,您都可以直接跟政府交涉。”
查尔斯上前,把逮捕令扯过来一看,的确有政府的印章和公文。
“他犯了什么事?”查尔斯将逮捕令归还,问道。
黄明德双手背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不久之前,我们的人在上海火车站抓到一批人,这些人正准备秘密北上。其中有位段一鸣律师,想必大家都知道。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张来不及全兑的巨额支票,经查是傅先生开具的。还有傅先生身边的袁宝也跟他们在一起,我们有理由怀疑,傅先生在跟一些非法组织牵扯不清,所以必须请他跟我们走一趟。”
第六十六章
黄明德的话音刚落,全场都陷入了安静之中。
查尔斯更是扭头看着傅亦霆,一脸的无法置信。在他的印象里,这个老朋友稳重多金,并且一直都遵纪守法,是不可能与什么非法组织扯上关系的。但是现在上海政府都出具了逮捕令,可见黄明德不是说笑的。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傅亦霆身上,傅亦霆镇定自若地站起来,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黄厅长这就有点欲加之罪了。我与段律师一直有工作上的往来,他跑来找我借款,多年的交情摆在那里,我总不能不借吧?”
黄明德早就知道此人巧舌如簧,应对自如:“我们也只是合理地怀疑,并没有肯定傅先生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关。傅先生还是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也许很快就没事了。”说完,他对身后两个穿制服的人递了个眼色,要上前带走傅亦霆。
“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我跟你们走就是了。”傅亦霆主动走到黄明德的面前,没有看任何人,就跟他走了。
许鹿见状要站起来,安妮忽然伸出手,不动声色地按住她的手背,褐色的眼瞳发出禁止的讯号。
这可是说不清楚的事,能少搭进去一个是一个。
许鹿明白她的好意,此刻不能感情用事,否则她若要跟傅亦霆一起关进去,只怕连个奔走解救的人都没有。
黄明德带着人走了以后,大厅里仍然是鸦雀无声。好好的一场舞会,出了这样的意外,查尔斯和安妮也无心再继续了,安排各路宾客离去。安妮把许鹿带到偏厅,让她好好冷静一下。
许鹿抬手按着额头,大脑中乱成一团。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变故,一下失了主心骨。王金生站在她身边,也不敢说话,只能干着急。现在不仅是六爷,连袁宝都被保安厅的人带走了,还有段律师,全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客人陆续离开,凌鹤年和田中惠子走出大门,田中惠子直接问道:“你知道这件事吗?还是这一切都是你们北平政府策划的陷阱,然后又要把一切都推到我们日本人的身上?”
凌鹤年目视前方:“如果我时候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恐怕你也不会相信。”
“你为什么一定要对付傅亦霆?就因为冯婉?”田中惠子皱眉道。
“不是我要对付他,是上海政府的人卸磨杀驴。”凌鹤年走下台阶,“他们早就盯着傅亦霆,利用他跟租界达成了协议,然后再找个名目把他抓起来,可以顺道讨好我父亲那边。何况傅亦霆的资产,那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换了是你,不眼红么?”
司机把车开到他们面前,凌鹤年给田中惠子开了车门,然后跟着坐进去,吩咐司机开车。
“可是这样一来,冯婉就太可怜了。傅亦霆被保安厅的人带走,肯定会大乱的,这些压力都要由她一个弱女子来承担。”田中惠子担心地说道。
凌鹤年闭了下眼睛:“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她应该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当初冯家想跟邵家联姻,冯夫人不同意她跟傅亦霆的婚事,就是怕她受牵连。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田中惠子来上海这几个月,深知这表面看起来平静的十里洋场,实际上暗流涌动,各方势力拉锯,只等一块巨石砸下,便会激起千层的巨浪。
“一会儿我先送你回去,我要去个地方。”凌鹤年说道。
田中惠子也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如今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她去处理,她自己也是焦头烂额的。
公董局之内,查尔斯和安妮将客人都送走以后,返回偏厅。许鹿也已经慢慢平静下来。她起身向夫妻俩道谢:“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夫人的生日宴会。”
查尔斯夫妇坐下来,查尔斯压了压手,示意许鹿也坐:“傅太太不用那么客气,当初傅帮了我不少忙,这几年生意上也给我很多好处。于情于理,我都想帮忙的。只不过租界跟上海政府一向是各自为政,保安厅的事,我也不能直接插手。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许鹿不知道如何才能救傅亦霆,本来可以找段一鸣商量,可是刚才听黄明德意思,段一鸣都被抓进去了。
查尔斯看见许鹿没有主意,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托政府的朋友打听一下消息,你先回去,稳住周围的人。你知道出这样的事,肯定会有人上门找麻烦,你自己小心应对。”
“谢谢您的提醒,我会小心的。您这边如果有任何消息,也请派人通知我。”
查尔斯和安妮送许鹿走出大门,看她坐上车离开之后,安妮才感叹道:“她还那么年轻,真是难为她了。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只怕已经吓哭了。”
“放心吧,我认识傅这么久,每次他都能逢凶化吉。”查尔斯安慰地拍了拍安妮的肩膀。
“但愿如此,希望上帝保佑他。”安妮虔诚地说道。
在回傅公馆的路上,王金生对许鹿说道:“夫人,我觉得这次的事情,应该是内部有人告密。否则以段律师的谨慎和小心,肯定不会让黄明德那些人抓住。”
许鹿抬眸看他:“你是说爱国会的内部出现了奸细,暴露了段律师的行踪?”
王金生点了点头:“或者这根本就是一出策划好的阴谋,就为了害段律师和六爷。”
“那是谁会这么做?”
这个王金生倒没有想到。他所能做出的推测就是如此,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段一鸣小心了这么多年,在如此重要的时刻,竟然出了差错。这绝不是一个单纯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