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胡将军听了,大急,立刻道:“陛下,这万万不可啊!依照霍右相的意思,咱们必须等那淮南王入瓮来,才可以将其一网打尽。若是此时便暴露了咱们的人,岂不是白费功夫?”
李延棠目光微游,口中喃喃道:“若朕连小郎将都不曾护下,又何尝能坐稳这帝位?”
“陛下……”胡将军满头大汗,还想劝上几句,“您万万要三思啊!妻可再娶、妾可再纳,但若失此良机,下一回要拔除这淮南王,只怕是难了!”
李延棠的身躯微微一震。
胡将军说的不错,若是此刻便将部署的军士暴露了,那便极有可能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届时,莫说小郎将,便是这江山,他也保不住了。
可若是没了小郎将,这帝位坐着也怪无意思的。
他仰起头,目光扫过周遭宫宇。这清凉宫里一派雕梁画栋之景,刻漏声声,寂静绵长;珠珰缀殿、帐蹙金龙,正可谓是天家威严、富贵无双。可这样熟悉的宫殿,没了江月心在,一切便都缺了几番味道。
偶一瞬,他忽然惊忆起从前在不破关时的场景来——他忍着双膝痛楚,跋涉过尸山血海,将江月心从死人堆里挖了出来。那时的惊惧和颤动,他至今回忆起来,依旧是鲜明无比的。
他不想再经历一番这样的苦痛了。
“小郎将绝不可出事。”李延棠微颔首,冷了面孔,对周遭人道,“即刻出兵,捉拿叛王李素。朕知道尔等皆有些畏手畏脚,因而,这些人队便交给江亭风来领罢。”
李延棠这句话,令周遭服侍的臣子皆懵住了。还有人想劝一句“陛下三思”,可一抬头,却接触到了帝王的眼神——平日里温柔翩翩的君主,此刻的眸色却是极冷的,如那不化的寒冰似的。
很少有人知道,这位脾气甚好、满是书墨气的温柔帝王,竟也会这般如刀锋似的一面。
“朕知道,此刻出兵,难免自露短处。因而,朕选了江亭风来带兵。”李延棠的神色越冷,“朕曾在不破关见识过江亭风的本事——若让他去,他定可大破淮南王。”
听到李延棠如是说,胡将军等人才惊觉到陛下的意思。
竟是要江亭风带兵讨伐淮南王!
虽有不甘,但胡将军等人也知道,江亭风确实是个谋略非常之人。他久驻不破关,乃是霍天正手下一等一的得意部将;更有人说,霍天正曾动了将江亭风招为女婿的心思。
“不得拖延,现在便去!”李延棠喝道,“决不可让小郎将受伤!”
***
长安门。
——不破关城,江月心。
这个名字,天恭国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她本是一介寒门女,跟着父兄舞刀弄枪,竟做了天恭国绝无仅有的女将军;后来,竟被召往京城,立为皇后,简直是鲤鱼一跃过龙门,飞上枝头变凤凰。
京城人总是津津乐道于她的好运,暗自猜测她究竟如何美貌,以至于让帝王为她坏了规矩,拒了那才色双绝的叶大小姐;可他们却忘了,这位未来的皇后也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
此时此刻,身着重盔的女子正引弦搭箭,将箭头再次指向了自己的敌人。
她的身形很稳,即使面对的是淮南王的叛军,她也未有丝毫慌乱,犹如一棵笔直的松似的;眸光泛着冷意,如淬过寒霜的刀刃,又似铺满月华的雪庭。她身上所有的,不仅仅是英气的飒爽利落,更有真刀真枪搏杀过、已是开了刃的肃杀与凶残。
但见她手指一松,三枚羽箭同时飞出,如迅雷疾风一般破空而去,转瞬便又刺入了几人的要害。
她的举动,令微微震惊的叛军们喧闹了起来。
“江月心?!”
“那个寒门出身的皇后娘娘?!”
“一介女子,竟敢……”
吵闹声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名将军出列了。此人五大三粗、留着两道胡子,乃是李素麾下的部将,姓钟。
“江月心!你是女子,本不该搅和到这等事儿里来!若你现在认输,王爷定然不会和一介女子计较!”钟将军冷冷嗤笑一声,“小皇帝无能,竟叫自己的女人送上门来,难怪坐不稳这江山!”
钟将军的话,引来了无数附和。只是,回答他的,却是“嗖”的一道轻响——又是一柄白羽箭飞射而来,堪堪擦着他的面颊经过,在钟将军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我敬你是个带兵的,这才手下留情。”江月心冷然道,“若是再有出口放肆,下一箭定然取你性命。”
她这话说的可不像作伪,满是令人悚然的杀气,京城的任何女子都不会有这般的气度。即使相隔甚远,钟将军也震了一下。他虽生出了退让之意,却依旧逞强口硬道:“你一个女子,做什么将军!还不快快退下!”
江月心眉心微蹙,飞快地抽箭弯弓。下一道箭飞速地射去,转瞬便迫近了钟将军的额心。还好他身旁的副将眼疾手快,连忙撞了过来,挡住了这一箭。
只可惜,那副将箭头挨了一箭,痛苦地滚到了马下。
钟将军受了惊,连忙向身后的淮南王道:“王爷,早就听闻这江家女武功非凡。要不然,便放了她。横竖她不过是一介女子……”
李素的面容愈发阴鸷:“你的意思是,我李素将在此地,败于女子之手?”
钟将军闭嘴不言了。
“杀了这江姓女,便无事了。”李素道。
四周一片繁杂喧嚣之声。
***
长安门的战事,很快传到了宫外。霍府之中,霍青别已然是坐不住了。
“小郎将竟只身冲入了李素阵中?”霍青别俊秀的面孔微露惊色,手指紧紧攥起。他在原地徘徊一阵,面容忽然一冷,转头对温嬷嬷道,“温嬷嬷,备马,去叶府。”
“九爷,这个时候可不适合出门。”温嬷嬷苦口婆心道,“陛下如此宠爱小郎将,定不会放任不管的。”
“我知道陛下定会护她周全,可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霍青别摆手,道,“备马,去叶府。”
温嬷嬷拗不过霍青别,只得照做。
霍青别出了霍府,穿过寂静的街道,到了叶府。往昔繁华富贵的叶家,今日却是门庭冷情、朱门禁闭,无人敢探头。
霍青别带了一小支军队——他长兄乃是握着天恭国兵权的大将军,他想要借到兵并不是件困难事。此刻,霍青别便叩开了叶府大门,道:“敢问,叶大小姐可在?”
开门的仆从陡然见到门口围着那么多军士,吓得面色苍白,软着腿:“在,在的。大小姐在休息……”
霍青别无声地笑了起来,道:“在下要借这叶婉宜一用,不知你家主人,答应不答应?”
他身后的军士齐齐握住了刀。
第63章 淮南王(一)
长安门。
日过天中, 驱云破雾。炎炎热辉,洒落于溢满暗色血痕的青石板砖上。兵戈交接之声,铿锵不绝于耳,马蹄高高扬起,复又踏落在满地狼藉之中。
身披盔甲的女子丢弃了赤黑长弓,反手抽出一把锋锐宝剑,直指敌阵。但凡有上来迎阵的,皆被她一剑挑落下马。剑锋或刺心肺,或击手筋, 招招皆是狠辣直刺要害,叫人无从还手。
“少一个个上来送死!”
但听江月心一声冷喝,眉眼间满是冷嘲之意, 手中剑似凝着月华雪光;她反手挽一道剑花,姿势行云流水, 如一道精心设计的皮影起舞。
敌阵深处的淮南王李素,渐渐蹙起了眉。
他早就听闻不破关城的江家人武功高超非凡, 若不然,江亭风也不会以年纪轻轻的二十八之龄便成为了霍天正的得力部将。看来这江月心,亦然如是,绝不易与。
“你们几个,一块上。”李素扬起了下巴, 示意道,“早点把这个女人解决了。”
他身旁的副将有些担忧,道:“这般对一介弱女子, 只怕是有些师出无名。传出去了,于王爷的名声而言也不好……”
“名声?”却听李素嗤笑一声,道,“本王从不介怀这等无聊玩意儿。”
部将有心再劝,却欲言又止,只得比了个手势,叫部将一起上。军士得令,齐齐亮出剑枪,大喝一声,便朝前涌去。
黑色的玄甲之潮一动,江月心背后的长安门守将也动了起来。虽守军微薄,已是强弩之末,却也不愿将这宫城拱手让给淮南王,反而愈发神情激昂,越战越勇。一时间,喊杀声响彻天际。
又见于人群之中,江月心的身影便似一道赤色电光一般。她挥舞手中剑,孤身冲入敌阵,挥剑之处,溅起一片飞血,如春日飞花,又似红月照空;她雪白面颊沾了点点猩红,便如红梅落入雪地似的,映得她面容愈发冷肃。
几个军士齐齐向她挥剑,电光火石间,剑锋便狠狠地朝着她的胸膛切去!下一瞬,江月心便向后仰身,紧贴马背,让这一片雪亮剑锋擦着自己鼻尖而过。硁硁几声响,是剑锋撞在了一块儿,齐齐掠过她的额心。
她的几缕发丝被削断,贴着面颊落了下来。只见江月心的腰肢柔软一扭,右臂扬起,狠狠朝着身旁的士兵削去!
一片惨叫声起,连连不断。
所谓“以一当百”,便是如是。
只可惜,江月心虽武功非凡,但长安门的守军到底是有些力不从心了,他们只能且战且退。“快开长安门!”淮南王旗下的将士眼见胜况近在眼前,便如此嘶吼起来,银枪直指紧闭的门扇,呼喊声如潮水似的,“开门求饶!!开门求饶!”
长安门的守军身着淡青色的盔甲,淮南王的叛军则是玄色。但见那玄色越逼越紧,将淡青压为了绵长易碎的一线!
江月心微惊,心道一句:恐怕这长安门,不得不破了!若是长安门失守,那叛军夺下内宫也不过是一日的事儿。届时,李延棠又该何去何从?
想到那温文尔雅、总是笑颜以对的帝王,她的心便微微地揪了起来。
这一分神的功夫,便有一支羽箭直直地朝她飞射而来。“嗖”的一声锐利破空轻响,那箭矢便越过万千肩头,狠狠地、笔直地扎入了她的肩头。
江月心的身子前倾了一下,眉心微挤。
“嘶……”她微吸了口冷气,伸手摸一把脊背,喃喃道,“这可不妙。”
她中箭一事,好似鼓舞了士气,竟叫那玄甲轻军愈发勇猛起来。这般情况下,长安门定然是守不住的。绝境,似乎近在眼前。
“杀啊——”
“破了长安门!夺下内宫!还帝位于淮南王!”
“天命所归之人,当是王爷!”
玄甲轻军口中嘶吼着,杀红了眼,无比亢奋,似乎已见到了李素身着龙袍、站在九阙之上,而他们因有从龙之功而平步青云的模样。
倏忽间,忽有一排箭雨倾泻而下,朝着玄甲军落去。这阵箭雨来的突然,打了李素军一个措手不及。李素身旁的将领连忙抬起头,却见那城门上不知何时已立了一排弓箭手,最中央站着的,赫然便是李延棠。
身穿一袭明黄的帝王站在高处,虽李素离的远,需抬头瞧他,但他也能看到李延棠眼里的冷意。
这样的冷意,从来都是李素最厌恶的。
——这个堂弟,文采非凡、相貌出众,又是曾经的皇储。若非京城曾被大燕人攻破,他本该是集万千荣华于一身的天之骄子。
李延棠大概生来就是享福的,什么都不需去争,便有人会乖乖呈到他面前。哪怕他流落民间、断了双腿,还会有如霍天正这样的忠心臣子,艰苦扶他登上帝位。
不仅如此,连婉宜都对他青睐有加。
李延棠的身旁立着一位武将,不穿盔甲,只是普通衣衫打扮,像是刚从家中小憩过来,但却是一身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正是江亭风。
“制敌需取高。这么好的地方,为何没人登上来?”江亭风举目四望,语气冷漠。
“哥哥!”江月心大呼一声,很是吃惊。她捂紧了肩膀,免得拧到伤口,仰头道,“你也来了?”
江亭风双眉一折,低声对李延棠道:“心心受伤了。”
李延棠不说话,眼底却是暗暗一沉。他侧头,对身旁人叮嘱道:“速速捉拿淮南王,不得叫他走漏了。”
他的眼神极是凶锐,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简直似一柄刀一般。旁边的将领听了,心头不由哀嚎一声:若说这淮南王原来还可活到十五,如今恐怕是只能留到初一了!
伤谁不好,偏偏伤了陛下的心头肉小郎将?真是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