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璁挑眉道:“怎么说?”
“他与唐顺之、曾铣等人直接设计了完备的试验区防御体系,在没有城墙的情况下也能妥善御敌。”
由于蒙古草原风力过强,但是又没有足够的烧砖条件,建立城墙几乎不可能。
但是建立瞭望塔也非常困难——再优秀的工匠也不能扛着八级狂风建出什么东西来。
而杨博想到的,是屯土堡。
沙土这种东西,看似被风一吹就散,可只要浇上水,连粘合剂都不需要。
而且挖沙之后剩下的坑,也可以被系统的构筑成壕沟,犹如天堑般隔绝骑兵进犯。
实验区那边虽然整体沉迷于种田养殖和搓饲料,但是也有人在暗中观察记述,不断地给军英阁这边发来反馈报告。
“试验区那边守备成熟,不用担心过多,”毛伯温顿了一下,如实道:“而唐将军也已经经验老到,足以应付许多突发状况,不如把杨曾二人调度回来,随下官准备同赴朝鲜之事。”
虞璁想了想,点头应允,又看向胡宗宪道:“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么?”
胡宗宪沉吟片刻道:“陛下莫非是想,在朝鲜建立如江浙般的行政体系?”
不要再有任何一个王。
藩王这种东西,世代相传而容易扎根虬结。
时欣城的异性王只是借了这个名头进行资产转移,本身地盘范围也被女真族和后起的汉商压制,根本没什么发挥空间。
可朝鲜就不一样了,整个朝鲜的面积,还是相对而言有点大的。
正因如此,绝不能再有什么能够跟着血缘不断扎根的势力。
只有提督总兵这样能五八年一轮换的官职,才能让虞璁足够放心。
“算的不错。”虞璁打了哈欠道:“回头你跟着严外使过去,可以提前去拜会他,跟着学点东西。”
胡宗宪眼睛一亮,忙不迭行礼致谢。
可惜徐渭年纪还小,不然就让他顶替胡宗宪的原职,在朝廷里跟着发光发热了。
谈话之际,虞鹤出现在了侧殿,脸上神情颇为复杂,看向皇帝时欲言又止。
虞璁早就瞥见了他,但这边还要跟胡宗宪安排事情,只以眼神示意他稍事等待,加快速度处理完了这次的会见。
等那两人离开以后,虞鹤才缓步上前,一言不发的深深叩首。
他极少这么严肃,距离感也一瞬间就彰显了出来。
虞璁愣了下,皱眉道:“出什么事了?”
虞鹤不抬头看他,只跪在那里,低声道:“内鬼……查出来了。”
“谁?”虞璁起身道:“当初南巡炸船之事吗?”
虞鹤似乎用了十足的力气,只埋首于冰凉的地砖上,咬着牙道:“是苏公公。”
这个回答是完全出乎他预料的。
“苏……苏公公?!”
“刚下诏狱,就全都招了。”虞鹤叹气道:“陛下,当年是不是曾经有人往我饭食里下药,当时陆大人还在锦衣卫,把事情给按下来了?”
为此乾清宫上下全换了一套,不少人直接被逐出了宫外。
“也是苏全昌干的?”虞鹤深呼吸道:“他是张孚敬手下的人?”
“不。”虞鹤摇了摇头道:“东厂不屑于与他们往来,自成体系。”
又是东厂。
虞璁缓缓坐了下来,只哑声道:“你先站起来。”
虞鹤许久没有这样跪着,双膝也微微刺痛,却仍然纹丝不动:“微臣早该察觉……按理应当连坐。”
他在东殿待了这么久,与苏公公也是往来频繁,就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出。
虞璁在熟悉完宫廷体制之后,第一时间就削了东厂的职权,将原地位高于锦衣卫的情报组织全部整改,使其隶属于陆炳的管理范畴。
同时他调整了户籍和身份制度,让从商从军都更为自由,但从仕却相对严苛。
他要的,就是身份和地位的持平。
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些不起眼的太监,竟然会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这不怪你。”虞璁沉吟道:“这件事交给黄公公处理,稳妥吗?”
虞鹤跪在那里,只慢慢道:“前后都已经查清了。”
苏全昌虽然是内侍,但是与东厂前后串通,想要扳倒黄锦上位。
但是黄锦那边毕竟是从皇上小时候就陪在身边,做事都滴水不漏。
苏公公的位置升不上去,油水又全进了黄锦的脑袋,索性跟京中江南出身的某些人勾结作梗,巴不得博个高升的机会。
东殿向来事宜繁多冗杂,稍有出错都会被责罚迁怒,虽然俸禄已经相当不错,哪里有人家黄锦来的清闲实在。
说到底,还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皇上叹了口气,只淡淡道:“诛九族,查牵连,涉事的官员一律审核背景,不对的直接贬谪——不要贬到南京,分散着做。”
“至于你……”
他缓缓走下台阶,一步步的靠近了他。
虞鹤跪在那个地方,不声不响,犹如当初进宫时一样。
这件事情,可不是说原谅就原谅的。
虞鹤在官场里混了这么多年,利害关系都清楚明白。
苏公公是皇帝身边的近人,却联合数人作出如此行径——锦衣卫的身份审核从来都是交给东厂来处理,却被他暗中买通关系塞了人进去。
真相查明的那一刻,他自己都后背凉透,知道一旦重查,自己绝对会被株连。
这是非常严重的失职,差点害了皇上的命啊。
“虞鹤。”皇帝再次开口道:“罚,是肯定要罚的。”
不罚你,只会让你沦为众矢之的。
“但是统领之官,决不可撤。”
眼下没有更合适的人,来取代你的位置。
“你失职疏漏,就罚你每日子时跪在养心殿前思过一个时辰,如此一个月吧。”
虞鹤只跪在那里,低声道:“谢皇上不杀之恩。”
其实作为一个现代人,这事儿虞璁也只是心有余悸而已。
他知道自己只是顶了这皇帝的皮囊,何况苏公公藏的那么深,虞鹤又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时间和机会去观察一个公公的行径啊。
可是这件事情,一直都悬在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心里。
陆炳自然不必说了,他哪怕腰间肋侧数道刀伤,见到自己时也更缄默安静,只是偶尔相伴而眠的时候,会悄悄的轻抚自己的脸。
虞鹤知道自己遇刺的事情之后,亦是自责而内疚极深,偏偏又无从补偿。
比起家世颇好的陆炳,虞鹤出身低微,内心也习惯性把自己放在极低的位置,如果此时不象征性的罚一下,恐怕他会一辈子都不安心。
虞璁甚至能知道,将来无论风吹日晒,哪怕下冰雹这小子都会跪在殿外,搞不好还自作主张的加时。
要真是自己把自己折腾病了,那只能强行怪严世藩调教的不够到位吧……
总之都怪严世藩就对了。
后来的几天里,乾清宫前后被过滤掉了一批人,也有几个官员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就如同人间蒸发一样。
整个京城风平浪静,仿佛无事发生。
而在这个时候,陆炳终于忙完了商业税和个人税改革的示意,把结果交代给经部以后就去了养心殿。
他在进去之前瞥见了按时跪在那,姿态极其端正的虞鹤,只脚步顿了一下,就径直走了进去。
虞璁这边还在坐在一整张羊皮地图旁边,神情有些疲倦。
“看的眼睛疼。”他嘟哝道。
陆炳坐在他的身侧,任由皇帝习惯性的靠了过来,只随手帮他理顺了半披着的长发。
“陛下在研究双京之事吗。”
虞璁点了点头,开口解释道:“并不简单。”
其实一般这个时候,他心里就格外期待老陆同志给出点建设性的意见。
虽然陆炳平日里存在感颇低——这大概是在锦衣卫呆了太久的缘故,哪怕他在天字厅开会时坐在第一排,几乎都没有人会注意他。
但是从一开始,面冷心热的陆大人简直跟小叮当一样,帮过他不少忙。
无论是藩王之乱、戗伐蒙古,每次到了紧要关头,他总是能不声不响的说出惊人之语——而且都颇为管用。
虞璁就喜欢这样可爱的老干部。
虽然年纪比自己还小三岁,可做事情沉稳持重,就没有出过错。
“你说,是南京好,还是北京好?”
陆炳接过他递来的柳枝,只思索道:“都不好。”
虞璁点了点头,看向他道:“你是怎么看的?”
整个北方地区,已经跟少数民族纠缠了四百余年。
如果往上追溯,大概是从后晋时期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开始,这一片土地就在水深火热中不得安宁。
燕王朱棣在还是藩王的时候,就致力于干翻鞑子收复河山的伟业上,哪怕他后来终于靠着熟练的战争技巧轰走了朱允炆当了皇帝,也还是不放心北方无人看守的那片土地,选择了迁都。
当然,这也和南京这边老臣激烈反对有关,有解缙甘愿被株连十族也要反对他的前科在,这位新皇帝在南京恐怕并不太受人待见。
“单纯观察北京的地势,可以说三面受敌。”陆炳用柳枝划过地图上纵横的太行山,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朝鲜和日本:“倭寇作乱朝鲜不安分,鞑靼瓦剌此消彼长,可以说一旦有叛乱兴起,天子首当其冲。”
这个首都的位置,让最核心的中央被放置在了风口浪尖。
之所以明朝被赋予了‘天子守国门’的悲壮,就是因为北京的位置太接近北方,直接把宫城暴露在了少数民族唾手可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