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苏乔又和陆明远商量:“不过,我还是想睡这个房间。其实你也担心我啊,你就别拒绝我了。”
她态度随和,语调轻快,颇有一种耍无赖的意味。
因为不想让苏乔半夜出门,陆明远向她妥协。
这一晚,他和苏乔同居一室。
躺在一张床上是不可能的。陆明远拿出多余的被子,铺在了地毯上。他平常睡觉喜欢脱衣服,脱到只剩内裤,今天却变得格外保守,直到关灯钻进被窝,他也穿着齐齐整整。
苏乔就趴在床角,居高临下俯视他。
“喂,陆明远,”苏乔道,“你睡着了吗?”
陆明远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回答道:“睡着了。”
苏乔往前挪动一段距离,调戏道:“你都睡着了,还能听见我说话,难不成你的梦里也有我?”
夜色浓重,窗帘遮挡了星光,陆明远的被子盖得严实,如同潜身于黑暗。他回想过往的一个多月,想到的都是苏乔怎样开玩笑,或者评价他的作品,偶尔和他谈到未来,她的语气总是充满期待。
她热情活泼,善于逢迎,有些话唠,做饭很难吃——陆明远尝过她炖的鸡汤,却忘记食材和配料都是他自己放的,苏乔只负责掌管火候。他曾经向她推卸做饭的责任,此后没几天,他又默默回归了厨房。
原来桩桩件件的琐事,他都记得。
陆明远道:“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梦到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他为自己辩解:“林浩家的那条牧羊犬,我也梦见过好几次。我在梦里和它玩过飞盘。”
苏乔被他的话逗笑。
她没见过像陆明远这样好玩的人,她随口问道:“你给那只牧羊犬画过画吗?”
陆明远道:“画过,被林浩拿回家了。”
苏乔把话题牵引到正事上:“我也想回家,不过事情没做完。我不太清楚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我没和他打过交道,他转移过来的财产,你确定自己不要了吗?”
“不要了,”陆明远诚实道,“我打算去意大利,他住在罗马的朋友家。你想回家,明天早点订票,我送你去机场。”
苏乔半真半假道:“我想让你接受财产转移,一方面是因为,这是老师委托给我的任务,另一方面是因为,财产数额庞大,我查不清来源。”
她掂量措辞,谨慎发话道:“我猜你心里有顾虑,如果真的出了问题,那笔财产放在你这里,也比放在你父亲那里更好。”
苏乔恰如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轻声称赞道:“陆明远,我觉得你是好人。”
陆明远翻身平躺,微侧过脸,看向了床上的苏乔。
她将被子拨到了一边,穿着一条纱织睡裙,领口略低,露出了精巧的锁骨,还有大片的雪白肌肤。
再往下,她的胸型几近完美,却被睡衣包裹,不禁让人浮想联翩——如果把睡衣拉开,又能看见什么?
如今已是五月,气温不高,夜晚莫名燥热。
陆明远平静如常,视若无睹。
他谨记苏乔的那一句:陆明远,我觉得你是好人。
这一晚什么也没发生。次日一早,他从地上爬起来,践行昨晚的承诺。他计划把苏乔送到机场,然后收拾行李,和林浩、江修齐他们告别,再动身前往意大利。
清晨水雾浓重,昨夜又下了一场雨。
还没走出院门,苏乔就拿出了手机,好像是在和律师事务所商议。电话那头有一个男人的声音,隐隐约约说了一句:“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怎么就做不好呢?”
苏乔向他解释:“是我没做好,我和陆明远沟通过了,他确实不想接受合同。我也去了那几家银行和资产管理公司,陆明远的父亲有不少海外资产,我们接手以后……”
她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里的那个人——大约是她的上司,再次打断道:“你出国前是怎么承诺的?”
苏乔的通话音量不算小,另一边的林浩和陆明远都听见了。
林浩道:“小乔回国以后,会不会丢了工作?”
“她英语流利,名校毕业,又很会交际,”陆明远评价道,“不愁找不到工作。”
林浩调侃了一句:“是啊,还长得挺漂亮。”
他接着问道:“对了,你是怎么打算的,为什么突然要去意大利?”
陆明远给出了合理的解释:“我去采风。一天到晚闷在家里,没有灵感。你知道灵感有多重要吗?”
当天下午,在面对江修齐的时候,陆明远也是同样的措辞。
不同之处只在于,江修齐一直认为苏乔和陆明远是一对,他发现陆明远要独自前往意大利,自然冒出了怨言:“小乔呢?陆明远,你怎么一个人来公司了?”
彼时正是下午四点,江修齐的公司位于某间大厦内。从办公室的窗户向外望,能看见整齐的街道,来来往往的行人,以及更远处绿意盎然的公园。
江修齐坐在黑色转椅上,听见陆明远据实道:“她回国了。今天上午,我送她去了机场。”
“她会回来吗?”江修齐道。
陆明远直言不讳:“不可能回来了。”
“你们吵架了?”江修齐微微抬头,与陆明远对视,“不是我说你,你这个脾气能不能改一改?这么多年了,谁能和你相处融洽,谁没和你吵过架?”
他既有板正他的倾向,也有泄愤的意思。
陆明远和母亲的联系甚少,江修齐却经常向姨妈汇报情况。陆明远的父母早年离婚,水火不容,出于这方面的考虑,陆明远从不在表哥面前谈及父亲。
所以,在陆明远看来,苏乔的身份可以透露给林浩,却不能让江修齐知道。
他干脆顺水推舟:“我和她分手了,别再提了。五六月份,南欧的天气更好,我想去度假。”
一个从未陷入恋爱的人,扮演不出失恋的沮丧。为了掩盖自己的神情,陆明远低头看向地面,地毯的花纹形同水草,勾缠在一起,匍匐于他的脚下。
他忽然想起苏乔临走前,当着他的面,握住那个金鱼石雕,信誓旦旦道:“等我回国了,我要把它放进鱼缸,种上水草,再养几条真正的金鱼。”
江修齐仔细审视陆明远,终于从他的神态中,挖掘出一丝不同寻常。
作为表哥,他不忍心再多指责。
“本来呢,你上一次画展出名了,”江修齐道,“巴黎那边有一个邀请会,我想让你参加。不过你状态不好,还是算了,你去旅游吧。”
他和陆明远、林浩三个人都认为,此时此刻,苏乔应该踏上了回国的飞机。
事实与他们的设想截然不同。
苏乔乘坐的班机,直抵意大利罗马。
她也并非独自行动。罗马机场的出口外,一男一女正在等她。
男人年约二十六,坐在车里,戴着墨镜,远远见到苏乔,立刻向她挥手:“飞机没晚点,准时降落了。好兆头,沈曼,你说是不是?”
他身旁的那个名叫沈曼的姑娘,与他年纪相仿,自从苏乔出现以后,沈曼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苏乔。
苏乔在宏升集团内部的声望不高。一是因为,苏乔年纪太轻,她刚进宏升集团,职位就是业务部经理,即便业绩出色,仍然难以服众。二是因为,苏乔的爷爷对她很不信任,哪怕同意让她进入公司,也饱含了试探的意思——爷爷在对待另一个孙子,也即苏乔的堂哥苏展时,就是另一副器重的样子。
沈曼作为苏乔的秘书,陪同苏乔两年有余。期间一直尽职尽责,可谓她的左膀右臂。
在沈曼之前,苏乔换过三个助理,引发人事部经理的不满,告状告到了上级。好在苏乔并未放弃,她抱着碰运气的打算,终于找到一个很能干的。
而陪同沈曼来到意大利的男人,则是苏乔父亲公司的某一位助手,名为贺安柏,深得苏乔父亲的信赖。
时至今日,苏乔她父亲的公司依然独立于家族企业,死活不肯被兼并,或许苏乔的爷爷坐拥亿万身家,选择手下留情,但是将来呢?伯父和堂哥们的选择,就没人能猜得准了。
贺安柏倒是不了解那么多。他从车上下来,帮苏乔扛起旅行箱,随口说了一句:“今天上午,你让我装作律师事务所的老板,打电话教训你……苏小姐,我装得像吗?”
苏乔道:“还行,陆明远都相信了。”
言罢,她咳嗽了一声,似乎处于感冒状态。
沈曼替她拎包,关切道:“你着凉了吗?”
苏乔点头:“昨晚没睡好。”
不止是没睡好。昨天夜里,她辗转反侧,仗着黑灯瞎火,干脆躺在床边,观察陆明远。
她研究他的头发、鼻梁、唇形,感叹他被上天眷顾,再然后,他忽然就睁开了眼睛。
两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对。
不知道什么时候,昏昏沉沉地睡着。
她不自觉地想起陆明远,而在她身边,沈曼汇报道:“我们能确定遗嘱就在陆沉的手上。陆沉在三天之内,只给他的儿子陆明远发过邮件,我们监控了他的邮箱,但是完全猜不到,陆沉究竟把遗嘱藏在什么地方……”
“你们猜到了,也拿不到,”苏乔回答,“他给我爷爷当了三十多年的助理,两位伯父都想拉拢他,他从没犯过一次错。这样的人,城府太深了。”
陆沉正是陆明远的父亲。
不过依苏乔之见,陆明远比他父亲单纯得多。
她想得心烦,从行李箱中摸出一瓶酒精饮料,开盖喝了一口,又听沈曼说道:“还有一件事……”
沈曼吞吞吐吐,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苏乔倚靠在后座的软枕上,左手端着玻璃瓶,看着阳光被瓶身折射得分崩离析,忽然就笑了出来:“怎么了,你和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讲?”
欧洲城市的建筑让人感到大同小异。今天的罗马风和日丽,天气明媚,街边就是露天酒吧,坐了三三两两的人群,遮阳顶棚被收了起来,金光都落在酒杯里。
苏乔有些羡慕,晃了晃自己的杯子。
沈曼怕她发怒,硬着头皮开口道:“顾宁诚快要结婚了,新娘就是您的堂姐叶姝。我们在出国前两天……收到了、收到了叶姝的喜帖。”
贺安柏在驾驶座位上开车,因为听说过风言风语,他甚至不敢插.嘴。
据贺安柏所知,苏乔从小受到父亲栽培,格外争强好胜。她的父亲只有一个女儿,也对苏乔寄予厚望,放任她进入苏氏集团,和一帮老油条斗得死去活来。
这种生活太紧张,无法避免压力成山。何况那会儿,苏乔还在北京上大学,一边忙工作,一边跑学业。
就是在那个时候,顾宁诚向她伸出援手。
顾宁诚出身优越,父母与苏家私交匪浅。他在宏升集团任职,和苏乔毕业于同一个大学,经常被人看到他们谈笑风生——无论是从家境、相貌、亦或者背景方面考虑,他和苏乔都很般配。
但他和苏乔无疾而终。
甚至可能,从未开始过。
苏乔听闻他的喜讯,不以为然地笑道:“叶姝堂姐,跟她母亲一个姓氏,性格也像她母亲。顾宁诚喜欢这种类型的,他倒是敢于挑战自我。”
沈曼试探道:“你一个多月没来公司,他们都说,是因为顾宁诚要结婚……”
“叶姝放的消息吗?”苏乔轻声道,“她就不能不作。”
沈曼听出她的讥讽,当即闭口不言。
苏乔捧着酒杯,第一次向秘书坦白:“我和顾宁诚只聊过天,哪里有别的牵扯。他帮我在人事部挑助手,我帮他审核项目账单,不过他娶了叶姝,以后不能找他帮忙。”
沈曼闻言垂首。她剪了短头发,发型干净利落,与两年前大不相同。她的包里没有镜子和化妆品,只有一沓分类的文件,和一部行程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