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她是这一届优秀毕业生的消息被校长同时宣布,台下响起热烈的恭贺的掌声。
她站在高处,往台下看去,发现在浩渺的人海中,困在巴黎的雪夜里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他,此刻就坐在她原先的那个位置旁,骄傲并且自豪地为她鼓着掌。
即便他依旧不能随她而去,出现在她往后的生命中,他依旧在这一刻,出现在她面前,为她而骄傲。
她完成仪式后从台上飞奔下来,越过人海,撞进他的怀里。
记忆里一样温柔的人拢她在怀里,轻柔地说:
“阿漓,恭喜毕业。”
“从今往后,你就是一个真正的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她抬头。
他的泪落在她的脸庞上,把她的心烫出一个洞。
*
98年6月的北京机场,她的包里还装着奈婶给她的土特产,看着满屏全是她熟悉的中国文字,耳边吹过温暖的半湿润半干旱季风形成的对流,她褪去了西贡永远灼目的日头的晒痕,赤条条地把自己还给祖国母亲。
那一年,她终于重回故土。
她站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千米的土地上,泪流满面。
她知道还有许多人睡异乡,梦故土,
甚至还有些人,不得不忘记自己的故乡,
依旧忘记姓名的在外漂泊……
第73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北京很好。
比起西贡, 四季分明。
深秋的一阵寒风吹过来,树叶近乎全部落光,梧桐树下的夕阳光里走着一个穿着和秋日一样颜色的驼色羊绒外套的姑娘, 她身边牵着一条和落叶颜色相似的柴犬串串,他们走到巷子口的时候,那姑娘把身上那条灰白色的羊绒围巾往自己脖子提了提,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拧开四合院的门。
小小的别院里只住她一个人
这儿是出版社的总编老师推荐给她的, 地方清静, 适合写东西, 离出版社也近。
回国的感觉很奇怪,起先是不安和新奇的,她为了要克服那些不安,她总要顺着雍和宫, 路过国子监, 然后绕过那一条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河流,走到地坛的南门口去。
她凝望着地坛公园, 就像凝望她不真切的那几年的飘零在外。
她的那部小灵通终于是坏了,彻底地要被时代淘汰了。
她去百货大楼买了一部新的,花了她小半个月的工资,把曾经的号码小心翼翼地存进去。
她的手机里的号码越存越多,同事、编辑老师、一些有名的作家学者……
但这两年以来, 她第一个存进去的号码却从未有来过一个电话。
或许他早就已经不用这个号码了。
那个时候的世界很大, 互联网没有那样的发达, 通讯效率很低, 要联系上一个人打听到一个人的消息也十分难。
离开快两年,佟闻漓也不再去打听他的消息, 他就像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世界里那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们之间,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这让她的记忆开始错乱。好像当年她跟佟谷洲因为一场欺骗来到了越南西贡,他不幸地把生命留在浩荡入海的湄公河里,她得到了一笔关于他的意外的赔偿金之后,在越南完成了四年的学业,然后根据自己的幻想杜撰了那样的一个男人,作为她笔下的男主角。
她没住到过他的庄园里,他也没有站在台阶上礼貌地跟她握过手,他没有心软地停下来救过自己,她更没有和他跳过一支圆舞曲,他们没有牵过手,没有接过吻,更没有一起度过那些发烫的夜,她也没有去过巴黎,看过那一场为她而绽放的烟火。
除了亚洲金融危机波及东南亚,他留给她的那笔资产却因为购置了许多的黄金而持续升值……唯有那些凭空蹿出的数据还在努力在她模糊的记忆里提醒她,她真的遇到过那样一个人。
那跟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她原来以为她跟着他能得到很多的钱,但却不敢奢求能得到他的很多爱。但午夜梦醒时分想起来,总觉得他当年给了她全部的爱,因为太深沉如今却化成了后知后觉的痛。
这让她在很长的时间里,都难以用任何一个微笑去面对那些追求她的男人们。
她完成了《玫瑰先生》的故事结尾。
故事的最后,玫瑰小姐回到故乡,他们因为距离和人生既定的轨道不同而分开。
总编再三力劝,说这样一个唏嘘的结果不满足读者向往happy ending的心理,这会影响后期实体销售的。
佟闻漓握着当年他送的那只便携式的白色钢笔发呆,在一地的落叶前对结局的更改却迟迟下不了手。
即使当年她开始写这一个故事的时候,仅仅是开了一个头,就义无反顾地先把“永远在一起”的结局写上了。
当年她有无限憧憬,可是现在木已成舟,她没法想象了啊。她杜撰的满是团圆的结局里充满了她自己的太多遗憾,他们不会见面了,他们人生的列车时速差的太多了,从前他们不管在哪儿,都能不期而遇,那是因为命运错误把他们调速成一致,他们相伴而行的日子是命运女神打了个盹的小疏忽。
如今她踮脚望去,当年相背而行的车轴印已经被路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踩得面目全非。
她遂停下笔,合上手稿纸张,拿出一块柔软的布料,仔细地擦拭着那通身白玉色的钢笔,擦完后打开抽屉,把它放入抽屉中,随即就看见她的抽屉里,躺着的那朵,近乎已经风干的玫瑰。
她手指微微抖了抖,将那朵花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那玫瑰的每一片花瓣都是枯黄到变褐色的程度,脆弱到一碰就要碎了。
窗外传来动静,邻居谁家的挂衣杆掉了下来,惊得来福从桌子底下坐了起来,它不小的动作撞到桌肚子,佟闻漓手没拿稳,玫瑰落地,碎成一地细密的尘埃。
一阵风过来,尘埃四散,不见踪迹。
来福错愕又愧疚地看着她。
佟闻漓说,没关系。
她合上抽屉,没事人一样地走开。
来福盯着一地的碎片,难过地想:
它的小伙伴——
它扛过了西贡那潮湿的雨夜,扛过了漂洋过海的变迁,却没有扛过记忆残忍的要消亡。
*
年底,一个关于动物元素的画展在北京展出。
出版社的编辑姐姐知道佟闻漓声势浩大地从越南带回来的那只狗狗,就把展出票送给了佟闻漓,说这个画展很有意思,还可以带宠物进去,她这样喜欢小动物的人,可以去看看。
佟闻漓眼见来福终日里只知道缩在自己的窝里晒着太阳睡觉,便起了带他去见见世面的心思。
那是一场个人画作秀,开在北京一个很大的艺术中心,创作者是个刚从国外游学回来有视力障碍但却颇有艺术天赋的男人,他画展的主题叫做《一个故事换一幅画》。
也就是他笔下的那些画作都来源于他一路上听到的故事。
由于有视力障碍,他的画布比一般的作品要大,用的颜色也更大胆和饱满,他的那些不方便却意外地成了他另外一个角度的对于世界的观察,几幅画作下来,佟闻漓都看到了很重的故事感:
在雪夜里抱着棕熊相拥而眠的少女,黄沙荒漠里观察一只蜥蜴的黑人男孩,非洲草原里里与狮共舞的摄影师……
佟闻漓跟着展厅讲解员的讲解一一地仔细地听着他们背后的故事,不由地感叹道,这位画家一定见过很多人,听过很多故事,他一定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捕捉力,才能创作出这样具有画面感的作品。
她听得入迷,却发现原来一直乖乖跟着她的来福却不见了踪迹。
她疑惑地回头找去,画廊弯弯绕绕,佟闻漓越走越远离人群,在绕了几个弯后在一幅很大的画下终于看到了它。
“还以为你丢了。”她喃喃自语,走过去几步,“你这小狗怎么心事越来越重。看什么呢?”
她见它乖巧地坐在地上,露出它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呆呆地盯着墙面上的画。
佟闻漓抬头看去。
那画里,是一个下着雨的夜晚。
深蓝色的背景里混着混沌的黑,细密的雨丝充盈着整个画面。画面的右边像是一只柴犬串串,黄褐色的短绒毛被雨水打湿,在画面里变成打绺的麦穗,与它一般高的是身边那个蹲下来的小姑娘,她穿着不合身的一身宽大的灰蓝色裤装,袖子边上还有红酒渍,她的两只手落在身边小狗的头上和背上,他们抱在一起,像是为了一场相逢而喜悦。在他们身后,站在一个撑着伞的男人,他的伞面几乎已经全部挪给那个女孩子,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后,看着他们的相逢。
画里的他整个脸都被黑伞。挡住,人们看不到他具体的样貌,只看到他握着黑伞的那只手——骨节修长,白玉剔骨,便就觉得他定非是尘世之人。
佟闻漓站在那幅画前驻足许久。
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小姐,恕我冒昧,我这画里的小狗和您的爱犬,好像长得有几分相像。”
佟闻漓转过身去,在她身后站着的是一个拄拐杖带着墨镜的男人,听他的口吻他应该就是这个画展的创作人。
佟闻漓愣在原地,没有说话。
那头见她没有动静,有些抱歉地说到:“或许是我看错了,抱歉,我的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很少,模模糊糊地只有一个重影,这才觉得您的爱犬和这幅画作中的很是相像。”
“没关系。”佟闻漓这样说到,她的目光再度落在那画面中,那的确是西贡的那个雨夜,他替她拿回姑姑拿走的钱,她隔着玻璃窗看到在街头无助等她的来福,央求他让她下车带上来福的那个雨夜,他的确就是这样站在她身后。
只是当时她的注意力全都在来福身上,忽略了现在看来的身后的人没有露出深情却蔓延在雨里浓密的温柔。
“您能跟我讲讲这个画的故事吗?”佟闻漓这样问到。
“这个啊。”盲人画家看向对面的画作,“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来源于一位先生。”他笑盈盈地说到,“那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故事。”
佟闻漓的心头在刹那微微一紧。
“去年我在巴黎的广场上参加行为艺术,做了一个一个故事换一副画的活动,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里遇到了那位先生,他撑着一把黑色,坐在我对面,问我能不能给他做一副画。”
“我说当然可以,但你要跟我讲一个故事。”
“他说好,他跟我讲一个故事。”
“谁知道哪个故事,一讲就讲了一夜,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丢失了姓名和故乡的男人,他在颠沛漂泊的生活中爱上了一个生活在异乡的中国姑娘,两个孤单的灵魂一起度过无数个浪漫的雨夜,他们相遇,相知又相爱,但是命运却残酷地把他们分开,一场异国恋最后无疾而终,但那个男人,却一直忘不了过去的日子,他沉湎过去无法自拔,靠着记忆度过剩下来的日子……”
“阴冷的雨中,我被这个故事所打动,我那看不真切的眼里,一瞬间仿佛能看到要淹没一切的雨季声势浩大地来临,那漂泊的人生里因为那细密发丝上的蒙蒙雨丝而心动,我似乎能看到那画面里黑色雨伞下他的温柔和内敛,眷恋和不舍……所以我就画了这样的一幅画。”
“小姐,您觉得,我这幅画,画得怎么样?”
佟闻漓的眼里有不明朗的泪光打转,她回过神来,微笑着说到:“很好,我感受到了他们的美好。”
“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画家脸上流露出自豪,“或许是因为我最爱这个故事。”
佟闻漓收拾了一下情绪,她转过身来,对着那带着墨镜的画家问到:“您刚刚说的那位——
“先生”两个字到了她的嘴边,一时间变成缄默不能语的痛。
她牙齿微微打颤,舌尖有一瞬间下意识地后缩之后,才像是下定决心一样。
“那位、那位先生……他过的好吗?”
画家微微颔首,点点头:“想来是好的,我见他身份尊贵,气度不凡。”
那就好。
她心想,那就好,他终于做回她心里的神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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