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隐跟蒋昭宁诸叁人站在珫华街上,这条街是玦城繁华的中心,在如此寸土寸金的地段,却是在看着异人阁拆除搬运内置。蒋昭唏嘘不已,叹气摇头,覃隐拍他的肩:“还会有的。”
宁诸仰头望着拆下来的异人阁门匾,手中握紧佩剑,眼中神情坚毅:“以后我都要还你。”
蒋昭立马闭嘴,他的心是痛的,面上装得满不在乎:“好兄弟嘛,说好了要做一辈子的哥们儿,还不还的以后再说,现在先把欠款堵上,过了这道难关。”
覃隐也对宁诸说:“千金散尽还复来,人没了可就没办法了。”
宁大人及其大公子还被扣押在牢狱中,若不还上钱,交完罚款,恐怕轻易不得赦罪。天牢的环境又那么不好,又阴又潮,只怕一段时间以后就得待出病来。
宁诸拿到钱,两人陪同他去衙门处理了家事。事毕,合家欢喜,本该回家筹备洗尘宴,但他欠的人情实在是大,而且这事是他大哥有错在先,宁诸也不想回去面对他。
他们在往常去的酒肆坐下,点了几壶清酒。蒋昭刚掰开竹筷,忽然想起:“欸,老覃你今日刚从宫里回来就说什么朝堂见血,怎么回事儿,详细说说?”
也没什么。谌晗在大殿上杀人,立威而已。
琯学宫反对的声音从未消停。皇帝一人与其抗衡,抗衡的与其说是琯学宫叁百学子二百学士众位师长的联名抵制,不如说抗衡的是儒家专制千年来的思想封印。但因琯学宫只作学术研究,不涉及朝堂之争,朝臣多以看好事的心态,不做干预。
谌晗命人把叫声最高的学子拖到主殿之上,一刀砍了他的脑袋。那无头尸体被拖拽离堂的血迹,形成一条赤髹刷过的条带。血溅到龙柱上,刚巧染赤了龙的眼睛。
年轻的帝王端坐龙椅之上,威严地扫视众人一圈:“还有谁?”
旁边徐大人揣着手,笑了一声,不料触到皇帝眼神,畏畏缩缩低下头去。
一部分看得明白,皇帝是在树威,不过没将其看在眼里,小儿科的把戏。琯学宫的脑袋他想砍几个砍几个,反正琯学宫是寒门学子占比最多的谋生途径,做牛做马书写文章,最后也会署上几位大博士的名字,价值只在于此。
张灵诲是这部分不感兴趣的人之一,他甩手踏出殿门走了。
见他走了,有一半官员跟上。剩下一半也在没有好戏可看后纷纷告退。
剩下覃隐,他踱步到谌晗跟前,敷衍行礼,半坐在龙案边上:“怒了?”
谌晗见到他春风和煦的笑意怒气更甚,但旋即笑了出来:“我是为了谁,你要不猜一猜?”不等他说话,他便自己解答了:“你兄长赠吾弟那幅画上的人。”
他知道了。覃隐的微笑没有坍塌,至多只是眼角抽动了一下。
“你跟她什么关系?”他逼问他,“我告诉你,慎重回答,这可是欺君之罪。”
他半开顽笑半严肃地警告。
“……我已经没有兴趣了。”
谌晗看了他许久。
若是有心,也不至于独自在那深山老林,他信他的话。
他跟尹辗,都是不沾男女情爱的杀人武器,一个用毒,一个用刀。
谌晗释然地笑了笑:“朕曾经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得像是一个人的半生。梦里画中的女子会朝我笑,对我闹。但一梦醒来,却是物是人非,她存在,却又不存在。”
覃隐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他却完全没注意到,陷入回忆:“……朕不会强迫她,更不会侵犯她,只想她不要再像以前……梦里那般与我虚与委蛇。”想到她给他下什么同生共死蛊,按住眉心无奈地笑,“亏她想得出来。”
覃隐垂目看着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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谌晗的伤未痊愈,靠着止痛药在朝堂上装腔作势。每每一个时辰的朝会他假意发怒,提早宣布退朝,再在下朝后叫来太医诊治,清理余毒。那日听说美人没找着,到手的鸭子又飞了,急得呕出一口血,方牒忙传唤给事中。
覃隐诊脉过后,道无事,燥郁上火,非脾胃腑脏。谌晗靠在床头,只觉得胸中块垒,五内如焚,恨不得砸了这宫中一器一物。
“陛下,”覃隐握住他的手,俯下身道:“等您好起来,臣再教你什么是帝王之术,驭臣之道,会用,会压,会驱使乱臣贼子。”
谌晗一下想起张灵诲这号梗在他心口的人物:“爱卿有主意了?”
“很早就有了,只是陛下还没做好准备,如今才算时机成熟。”
覃隐另一只手在他紧紧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的手背拍了拍,离开乾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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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隐之前还向他进言过,对张灵诲这招反间计将计就计,他陷害宁大人,他不应及时为他平反,而应下入大狱,再开出不为难的条件放人,所谓秉公持正,比不上宽宏大度,既往不咎。既不得罪张灵诲,又雪中送炭,施恩攻心。
以及,千金买死马,筑巢引风来,谌旳受到重用一事,引得他部下几员大将主动来投靠。即便谌旳投靠张灵诲一党想生事,那几位却是早就想从地方调上来,回玦任职。
帝王五百金买了谌旳这匹“死马”,有重用人才的想法,看到希望的别人哪里管得了八王,一时间来玦城投靠的将士挤在城门下,人才济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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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覃隐同蒋昭宁诸吃完酒,翻墙跳下,落到院子中。
推开门,颐殊侧卧在竹榻上一下坐起身。
她怔忡四五息:“你别过来,尹辗他……”
他上了榻,躺在她的膝上。颐殊侧坐着,腿上突然多了重量,起不了身。
她垂首看着这人光明正大阖目假寐,鼻端闻到淡淡的竹叶酒香。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那天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她还在介怀,很在意很在意这件事。
覃隐纤长的睫毛轻动,眼皮子掀起:“不想见到你。”
就算他说“老曹关的,我不知道”她也定会怪到他身上,就是看他不惯。
颐殊一听抬腿就要把他掀下去,“起开!给我起开!”
覃隐道:“今天听到一些小道消息,你想不想知道谌晗跟我说了什么?”
她迟疑、不信又好奇地看着他。他勾勾手指:“你凑近一点。”
颐殊已经把腰弯得足够低,耳朵凑到他嘴边还是听不清他说的话。
覃隐突然伸出手扶着她的脑袋,将唇凑上去在她唇上细细啜吸辗转了个来回。
白皙的皮肤上红晕迅速从脖颈蔓延到了耳根。
“我今天……方便。”颐殊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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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殊
月明如昼,知了蛐蛐儿在草丛中叫着不可说的暗昧。
尹辗带着一身的血气走进尹府。长指解开系带,管家接过缎面鹤氅抱在怀里:“家主,隐生翻墙进来了,现在在后院,已经一个时辰了。”
之前尹辗下令,不得伤害覃隐。管家也拿不定主意,等到他回来。
季愁跟在他身后,他转身同他道:“去曲家随便抓个小崽子过来。”
半刻钟后,季愁怀抱一个哇哇大哭的羊角辫小姑娘,不到五岁趴在男人肩头,泪眼朦胧。她回头看见尹辗,更是嚎啕不止。尹辗接过她放在膝上坐着。
漆黑房间内,覃隐掌着她光洁如玉的背,在别的男人仅仅所求她一个不虚与委蛇的笑的时候,他就已经得到了她的全部。男人全都蠢如彘狗,除他之外。
“尹辗为什么说你对伤害是免疫的?”颐殊问。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父母到处游山玩水,神仙眷侣?其实那只是表象。我母亲的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她总是对我时好时坏,父亲无限包容纵然溺爱她,时常忽略我。”
他抚摸着她的背:“每当那种时刻,父亲就叫我理解母亲,她不是故意突然发脾气,也不是不爱我。即使她在发脾气的时候说出后悔生了我这样的话,我都告诉自己,她神智不清,不能自控。她是爱我的,只要相信自己感受到的就好。”
“你想不想见见他们,预测我娘的状态可玄学了。”说完不知死活地笑。
颐殊刚有点难过,听他调侃这一句,堵在心口不上不下,拿枕头砸他撒气。
外边突然传来小孩子的哭闹声,她举在半空的手不动了,似怔愣似痴呆,行将就木地从床榻下来,赤足裸身走在地上。
覃隐快速捡起披风给她披上,又从后面给她系上带子,再去捡自己的衣服穿。
她走到房间的门前站了一会儿,除了月光寂寂之外覃隐没看到别的东西。他见书案上有一本白虫录,百无聊赖翻了两页,没注意到她折返朝他走来。
她果断地在针线筐里摸了一把小刀,行步如风地走到他面前。
门忽然被撞开,两叁暗使冲进来将她控制住,使她跪倒,小刀垂直下落,声响清脆。
覃隐愕然,一度以为府中来了刺客。尹辗慢悠悠地抱着哭累了睡过去的妹妹进门,进来就见到她跪着垂头无力又孤独的背影。他把孩子放到她的床榻,走回来。
“在外边遇到了小妹妹,想着你好久没见到亲人,就问她要不要跟我回家。”
颐殊抬起头,饱含恨意地直视着他。覃隐不动声色地挡住她的目光,站在她和他之间:“是我找过来的,但是是哥哥先毁了你我兄弟二人的约定,不是吗?”
尹辗偏头看了看她,避而不答:“隐生,我是在保护你。”
覃隐沉郁地盯着他,粲然一笑:“自然,兄长一直说的都是在保护我。”
他手背在后,袖筒中掉出半截卷轴,他用掌心抵着,刚好能被她看见。
不出意外,那应当是《四方物志》帝命重新修订的拟诏。
他笑道:“兄长再逼我清心寡欲做和尚,我就要自焚于外了,你又不让我去烟花柳巷之地。再说外边的女人哪有……”
蓦地一声响亮耳光,回荡在室内。
颐殊正看着那幅卷轴,想着他怎么拿给她,他被打之后,难以置信地视线慢慢上移。
尹辗活动着打了人的那只手腕,整理袖口:“禁欲不会死,纵欲会死。”
覃隐缓缓转过脸,眼睫投下深深阴影:“兄长教诲的是。”
尹辗带人摔门出去,覃隐抹掉唇角血迹,从地上抱起她,放到熟睡的小丫头旁边。
他看了看小丫头粉嫩嫩胖嘟嘟的脸颊,又伸出手指头戳了戳,觉得甚是有趣。
颐殊看着这一幕,一种奇怪的感觉蔓延在她心底,侵袭瓦解得迅速。
覃隐跟她说了晚安要走,她拽住他的手,眼眸切切欲语还休。
他又安抚了她一阵,才哄得她把手放开让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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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梳妆镜前,春禾秋苗给她梳洗妆扮。
春禾给她梳着头发,秋苗坐在跟前同她唠嗑。“大人给小姐办生辰宴,邀请的是整个大璩有头有脸的人物,满朝文武官员,都得卖个面子赴宴,别说想巴结咱们大人的。”
春禾附和:“是呀是呀,小姐这么美,就该多露露面,否则白玉蒙尘,明珠暗投,多可惜。”
宴请函就放在镜子前的台面上,她母亲因难产而死,她从不过生辰。好在是假的生辰日,她要在假的生辰宴上依尹辗的指令做一些事。假的名字,假的身份,惟独脸是真的。
盘好发髻戴好首饰,她便让她们下去,自己从琉璃瓶中取出面具,覆盖于面。少顷,她在镜子中就变成了那个脸被烧伤半张的女人。
安篱抱着古琴在问柳馆门前下车,馆主柳风叶依然把她迎进去。有人已经等在馆内的箫厢阁处,她推门入内,苏惊付箬及他的心腹部下都站起来行礼。
“颐殊,你要我们找的崔驭找到了。”崇任东开门见山,“原以为那人被利用完后,毫无用处会被谌晗所杀,但他凭借聪明才智逃过一劫,保住了性命,但苟活于深山。”
安篱点头,“可有逼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来?”
“他好像神志不太清醒,先得恢复疗养一段时间。”他为难道,“另外,付箬上次伤了你的事情,他必须给你道歉,若不是你,差点坏了大事。”
她没想到付箬会那么冲动,突然向尹辗出手,那时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是觉得不能让先前的努力功亏一篑,付之东流。
付箬面色沉重,端着酒杯站起来:“曲姑娘,你是对的,付某差点破坏了整个计划。害你受了重伤,付某给你诚挚道歉,请务必受在下一拜。”
她将他扶起,对崇任东道:“崔驭的事,还得你们继续想法子,他很关键。”
商议完毕,安篱坐马车回尹府。府内不知道她秘密的人,只当她是尹府请来为宴会奏乐的琴师,他们家主对小姐生辰宴的重视,从请的乐工提前一个月就到府上,可见一斑。
尹府门前停满大大小小的马车,尹家中堂也站满形形色色的人。尹辗姗姗来迟,有人立马凑上去:“这是天山雪莲,不知对五小姐的病情有无益处,还有诸多珍贵药材,在外边的马车上。都说仙子吃不了人间的食物,可不就得弄些稀品养养……”
尹辗道谢过后命管家将礼收下去,记在簿上。那边玦城最大的果商带着公子过来问候:“丞相大人,府外停的十车瓜果,水果嘛,容易坏,底下铺了一层金砖,冰凉!对身体好!”
尹辗透过人群向她投去目光,安篱低下头匆匆路过中堂,脚底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