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可以模拟出人类饱含情谊的造句,却无法赋予每个字眼以真实情绪。
一句热络的话,听起来还是冷的。
并且上个月他们才见过。
“生物识别成功,进入深航模式。今日值岗dba(数据库管理员)为历史伦理研究科的萧景山萧主任。”
“他正尝试与你建立通话。”
幽深的蓝光如同涨潮海水,逐渐向灵玉脚边漫来。
像一片过于澄澈的蓝调汪洋。
华林园外,禁军们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今夜月明星稀,秋风徐徐。
是个好凉夜。
别说人影,半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但对灵玉来说,如同虚设。
更不像李显以为的那样牢固。
华林园外的人墙根本挡不住她。
在她面前悬浮的界面,星河一般展开,这是菩提中心最精良的仪器,搭载着全世界最为精密的时间系统——比干。
比干剖心的故事家喻户晓。
有心无心,皆是忠臣。
将这套系统命名为比干,显然,研发团队希望机器永远能忠诚于人类。
然而有些事,不会尽如人意。
“经由上一次不愉快的争执,我想在短期内,李教授你或许并不愿意与萧主任再次进行交谈,我已屏蔽他的信号传递。”
这不是比干第一次擅自做决定了。
至于所谓不愉快争执,准确来说,只是萧景山个人、单方面的不愉快。
灵玉无感。
她先是查看了李显近期的执念,以及根据执念变化计算出的前三种历史走向,出于礼貌,也把系统计算出的模型也看了几眼,然后才打开“文物销毁程序”。
鹦鹉骨刀。
骨色白亮,刃口锋锐。
鹦鹉雕得栩栩如生,眼里镶嵌一双红璎,亮如玛瑙。
离开清风楼的马车上,李显忐忑地将牛皮包着的骨刀递给她。
他说:“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姐姐留着赏玩。”
灵玉一眼认出是虎骨所雕。
做工很精美。
不会是内廷藏品,来历不明,无论金贵不金贵,她都不可能留在身边。
但凡带回现代,这就是文物。
价值连城。
以往有人钻空子,进行文物倒卖,对应的条律很快出台,对这样的行为冠以重罪。
这份工作对于穿越者的要求,近乎圣人般苛刻。
甚至可说刻薄。
按照章程公约,她必须销毁这件东西。
“确定销毁吗?李教授,据我所知,这是份很特别的礼物,一旦开启,这份礼物就不存在了。”
比干在她确认前一刻突然开口。
机械乖觉地运用人类口语的停顿习惯,竟然能听出几分惋惜来。
仿佛真是天物暴敛。
天大的遗憾面前,机器也看不过眼。
灵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很清楚比干的用意,却选择杜口不语,眼皮微动,方便它识别她的面目变化,继续往下说。
“这份礼物的由来,李教授感兴趣吗?”
“你认为我感兴趣吗?”灵玉反问。
“我想是的。”
比干回答。
画面还未完整展现之前,灵玉已经听见杨守忠的声音,他颤颤的抖着嗓子,“大家”两个字到嘴边冒了个影又改成别的。
“大……公子,这可使不得啊!小人来吧,还是小人来吧!”
晨曦下的邺城才醒来,街上还有和尚持着篾片报晓。
初春时节,河堤边柳条还不够肥嫩。
运河边是一派热火朝天景象,七八艘大船紧挨着,下铁锚,钉桩橛,河水一波波晃颤,放下来的踏板上满是凌乱的脚步,肉眼能看见板子被踩到凹塌了几分。
数十个健壮脚夫来往着,把汗透的肩背往上一递,沉重面袋扑的落下。
“下一个!”
“都给我利索些!”
如此反复。
其间,有道过于挺直劲朗的背影。
他身上的春衫比河堤边的柳色还要娇嫩,身量高,接面袋时腰要下得比人狠,露出颈上一大片白腻皮肤。
杲日一照,是白璧一样的好皮肉。
脚夫船公都在等看他笑话。
那一双双看热闹的眼睛,分明在说:哪家富贵公子,吃饱撑的,上这儿来讨皮肉苦头尝?
李显的确吃过很多苦。
在几乎等同冷宫的东宫受尽苦楚,但从一身细皮嫩肉上看,吃过苦里显然不包括体力劳作。
“我说这位公子爷,两袋面一文钱,咱们邺城都是这个价。”
站在船头的船老大冲底下的李显喊话。
“明白,这话先前说过。”
李显将面袋垒好,转身跟上队伍。
被勒令不许多话,杨守忠在边上跟热锅蚂蚁似的,急得直打转。
船老大打心眼里想不通,又把他喊住。
“不是,您这忙活来忙活去,撑死赚他个半串,还不凑够活血化淤的药膏钱。您身娇肉贵,一看就不是缺钱少嚼头的人,可别来日寻咱们麻烦。”
“多虑了,我只想凭借双手,赚些银钱。”
李显话才落地,人群里立即爆发出一片快活的笑声。
“莫不是吃酒误事,被亲老子罚断了钱?”
“小哥儿,我来教你个乖,你腰上这块玉少说也值它个十五两,不如找家质库当了,就是热腾腾的银子,何必跟着我们一趟趟运货。”
杨守忠已然吹胡子瞪眼,李显笑笑道:“这块玉不行,这是家妻所赠。”
只要他愿意,稍微露出一点笑容,世上不会有人不信他是好人。
这位好人的皮肉顶娇气。
半日下来,揭开衣裳,肩头水泡都磨破了,组织液流失后,泛白的一层皮悲惨地覆盖在上头,看起来很突兀。
“大家您富有四海,又何必呢——”
杨守忠哀叹,和好的药膏实在不敢往李显肩上涂。
李显呢,不以为意。
他满面春风地抱着个空酒坛,拇指一拨再拨,将自己赚来的铜钱投进酒坛中,咚咚咚咚,听响。铜钱晃一声,眼角笑意深一分。
比干很是贴心,给了酒坛特写。
灵玉静默看着。
这坛酒和那块玉,都是她来到大周后为李显庆生时送他的。
那是他第一次过生辰。
五月五,恶日。
刚好,玉能为主人镇恶。
从未有人给他庆生,那天李显很高兴,喝空的小酒坛执意抱在怀里,不肯丢弃。
后来不知被他藏在哪里。
“朕富有四海却又一无所有,国帑不是朕一人的钱袋子。”
李显附耳,去听酒坛传出的脆响,十分喜悦,多出几分少年意气,“从前朕不能出宫,如今行走方便,朕要自食其力,买下那把虎骨刀送给姐姐。”
“大家也不必去干粗活,卖力气啊。”
“撑船打铁磨豆腐,姐姐说的世上三苦,朕还一样未试呢。”
杨守忠一听,吓得眉毛快抬到发际。
这之后,他当真一一试过。
撑船、打铁、磨豆腐、倒糖人……,小酒坛里的铜钱也越积越多。
比干很知道哪一段最能打动人心。
它将之呈现在灵玉眼前,在最后,画面定格。
灯火璀璨的夜市上,男童怀疑地捏着手里糖棍,哇哇大哭,哭喊这是泥鳅,不是龙。绑着臂绳的李显窘迫地红了脸,忙从摊后绕出来,表示可以补画一个兔子,画龙他真的不拿手。
青衫临风。
他脸上的神情很有趣,无措又笨拙。
仿佛还是当初的少年郎。
俊俏生动地定格在灵玉眼前。
比干用机械的声音说出一句颇有人情味的话,尽似于蛊惑。
“李教授,这份充满情意的礼物,你应该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