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心中,唯有随雅而已。
身后有脚步声,我回头,是云毓。他没换衣衫,走到我身边。
我皱眉,「随雅,你怎么……」
云毓遥望着天边道:「可惜这次,功亏一簣,不知何日,才能卷土再来。」
我苦笑,「恐怕这辈子不可能了。」
云毓侧转过身看我,「难道退路不是暗棋?」
我终究还是没把我是卧底的事情说出来,只叹气道:「这次孤注一掷,本王所有的人手全盘折送,退路只是保命罢了。「
我深深凝望他,「随雅,从今往后,只是你我在一起做一对寻常百姓,隐居世外,你可愿意?」
云毓又去看天边,轻叹道:「多谢王爷抬爱,只是臣……」
我刚要将他那个臣字挡回去,云毓身形忽而一动,我眼前白光一闪,一柄长剑带着晨曦将到的凉薄之气横上了我颈边。
本王怔住,周围突然火光大盛。
草屋后,树林中,一簇簇火把的光仿佛一瞬间亮了起来,一层层乌压压的人群像戏法变出来的一样,眨眼间,将我和云毓圈在中央。
山顶的风中,云毓握剑的手衣袖飞扬,手举兵刃的兵卒向两侧让开,从人群里缓缓走出两人,一人穿龙袍,束帝冠,是我的啟赭堂侄。另一人一身墨蓝色官服,面容平静,是柳桐倚。
我听得柳桐倚的声音道:「叛王景卫邑,你已无路可逃,认罪就缚吧。」
啟赭的目光望向这方,竟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急切与担忧。
难道,是云毓察觉了我是卧底,啟赭和然思为保我,有意演戏?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动了动,便听见啟赭的一句话急切地脱口而出——
「阿毓当心!」
我的眼前有些飘忽。
人群之中,我并未看见宗王。
云毓的微笑在火光映照中十分清晰,「怀王殿下,是你自己束手就缚,还是我动一动剑,你拉我下山崖,你我同归于尽?」
我方才发觉,我和云毓站的这个位置,十分靠近悬崖,只要我拉着他瞬间向下一倒,就会一同跌下崖去。
啟赭缓缓道:「景卫邑,念在你是朕的皇叔,你若束手就缚,朕饶你不死。」
四周静默了像有一辈子。
我闭上眼,叹了口气:「螻蚁尚贪生,皇上说饶我不死,希望能做到。」
再睁开眼,我向云毓道:「云大夫,你我站在悬崖边,怪险的,万一一个没站稳,栽下去了,我死有馀辜,赔上云大夫,便不划算了。你我还是向里边走走罢。皇上若是不放心,可以叫一个兵卒上前,先把本王捆了,云大夫再松剑。」
四周再静默片刻,兵卒从中快速跑上两人,将本王牢牢捆住,那把剑终于放了下来。
我看着云毓拋下剑转身走向人群。啟赭上前一步,火光之中,两两相望。
云毓的脸上与眼中神情变幻,我之前从没见过他这种神情。
啟赭又再上前一步,「阿毓,你手臂伤了?」
他抬起手,云毓后退一步,望着他,眼中火光闪烁,复又垂下眼帘,「皇上,我答应做的事情,俱已做到,望皇上也能记得曾答应过我的话。」
啟赭注视着他的双目,「朕,从不食言。朕答应你,不杀云棠。」
眾目睽睽之下,二位如此眉来眼去,是否应当收敛一点。
云毓道:「多谢皇上。臣既是乱臣之子,按律是否也当入刑部牢房候审?」
啟赭叹息道:「你为何总这么……」那句叹息可能在眾人面前说觉得不合适,咽了,又道,「叛王景卫邑落网,是你的功劳。朕一向赏罚分明。」
云毓道:「本是柳相的计策好,臣不敢独揽此功。」
火光,兵卒,本王,陪衬在一旁,都好像有点多馀。
啟赭回身看我,皱起眉头,「景卫邑,朕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造反。你即使造反成了,按宗法规矩,你身有残缺,也坐不了帝位。」
我道:「世上本就只有成王败寇,没什么一定要遵守的规矩,所谓身有残缺者不可为帝的宗法规矩,既然先人可以定,如何今日不能改?我这个跛子为何便做不得皇帝?」
啟赭挑眉:「皇叔一直这么瞧得上自己。」
我道:「皇侄过誉。」
刑部大牢中有一股阴凉的霉潮气。
我进的这间牢房和寻常的牢房不同,走一条单门的通道,一路层层把守,内里有四间牢室,我被押进最里面一间。
牢房中倒宽敞,靠墙砌着一张砖床,有铺有盖。牢房正中搁了张木桌,墙上仅有一个气孔,无窗,分不清昼夜,点着一盏油灯,黄澄澄的,亮光还够使。
墙角边置有一个马桶,没个遮蔽物,大小解时不免会被一览无馀。
本王的外袍被扒下,套了身罪衣,手脚都被上了镣銬,铁鍊子有桌腿那么粗,脚上的镣銬铁鍊一头被死钉在床尾与马桶之间的墙上。链子长度都丈量好的,能够得着睡觉用马桶使桌子吃饭,比桌子再远一些,就不行了。
我在牢中蹲了约莫半天多之后,气孔里透进的光还亮着,就有人来探望。
来看我的那个人竟然是楚寻。
我没想到他竟会来,竟会第一个来,我是谋逆叛臣,刚刚被抓,他如何就能打通关系来看我?
楚寻站在栅栏外遥遥看我,我从床铺上站起来,拖着镣銬向前走了两步,「阿觅,你怎会过来?我现在是谋逆叛贼,你快些回去吧。」
楚寻的神情在晦暗的光中不大分明,「王爷,现在看着你,我想到一句话。」
我怔了一怔,「什么?」
楚寻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楚寻道:「王爷,你卧房内放密函帐册的暗室所在与钥匙,我已经给了柳相。在王府时,我印了一套钥匙模。」
楚寻道:「怀王爷,你当我猜不到么,那时逼迫我进暮暮馆的,究竟是谁?只因我不肯逢迎你怀王殿下,你动一动指头,便让我不得不去做男倡。」
我默默无语。
原来楚寻一直如此以为。
我道:「你既然猜到,在床上杀了本王岂不痛快?」
楚寻冷笑一声,「怎可能这么便宜你。我要看你如何遭天谴,受当受之刑!我本该是个死人,要进暮暮馆时,我就该死了,这一两年,我不把自己当人看,做些不是人做的事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楚寻走后,等到气孔里的光没了又再有了,啟礼、啟正、啟乾、啟緋等王侄皇侄纷纷来看我。
啟緋和啟檀是头一拨来的。
我还记得十来年前,我爹刚过世,我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折了腿,啟檀等几个孩子常在我身后喊:「瘸子小皇叔!瘸子小皇叔!」还故意一瘸一拐跟在我旁边身后。
我当时年少,不免觉得扎眼刺耳,我娘就说,小孩子的恶意也是天真。后来有一日,我进宫,腰上掛了件我爹带回来的牛角掛件儿,尾随我的几个小皇子便眼巴巴地瞅。我过一道回廊时,啟檀从一个柱子后跳出来,扑到我脚下,抓住那个牛角掛件,睁大双眼看我,「我要。」
我遂把掛件解下,啟檀开心地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伸出手,「谢谢瘸子小皇叔。」
我把握着掛件的手向上一抬,「喊我什么?」
啟檀踮起脚尖,拼命伸手够不到,抓住我的袍子眨眨眼,「谢谢小皇叔。」
我把掛件递给他,啟檀欢欢喜喜地拿在手里,还让我摸了摸头。
这些皇侄当年大多是让我这样一点点收买过来的。
时至今日,我进了天牢,他们却还能不避讳地来探望,喊我一声皇叔。不管是否只是情面上的,我都觉得值了。
啟檀一叠声地和我说:「皇叔,你为什么要想不开造反,你为什么要想不开造反……」反反復复无数遍,除了这句话,他大概想不出什么来说。
啟緋叹气道:「大皇叔在中箭后曾向皇上求情,让皇兄无论如何不要杀皇叔,他老人家给皇上挡了一箭冷箭,箭上有毒,现在半条命在鬼门关口,醒不醒得过来还未必。看在大皇叔的份上皇兄应该会对皇叔略微开恩……」
原来如此,宗王中箭,昏迷不醒,看来的确是老天在玩我。
坐了半晌,啟緋斟酌着吞吐道:「皇叔,云……和……侄儿以为你知道。」
我答不上话,啟緋压低声音道:「唉,皇叔,你怎么就不想想,云棠是太傅,打小云毓就常和我们玩。曾提过让云毓做皇兄的伴读,应该是皇兄要求,可惜他年纪比皇兄大,这事就没成。」
啟檀道:「别说皇叔,我们还成天价一道玩,我都没瞧出来。也就你眼尖看得清。现在一想,倒是了,皇叔家的那些物件,献给皇兄的,皇兄不都给那谁了么。「
当年,云毓的确偶尔和皇侄王侄们一道到我怀王府上,只是我那时没太留意,如今想来,啟赭对物件摆设兴趣不大,他不断看的那些东西,说不定正是云毓想要。
这竟是一段两小无猜的情缘。
此事不便再深说,又呆了片刻,啟緋和啟檀便走了,临行前,啟檀向我道:「皇叔,皇兄说了不会杀你。到时候,你什么都说出来,诚心悔过,我们再向皇兄求情,说不定……」
我道:「事已做出,便不言悔。」
啟緋和啟檀再看了看我,唉声叹气地走了。
等到气孔里的光又没了时,我正蘸着水吃馒头干,一群护卫簇拥着一个人走到栅栏外,打开了牢门。
我放下馒头干,抬头道:「柳相。」
柳桐倚身后的小吏手里捧着长方漆盘,上面搁着笔墨砚台和一摞纸。我笑道:「柳相,不升堂审审就让本王签字画押?」
柳桐倚示意小吏把漆盘放在桌上,小吏同卫兵们都退到了牢门外,柳桐倚在我对面桌前坐下。
我道:「原来柳相是打算夜审叛贼。」
我把桌上的碗盘放到地上,整衣正坐道:「柳相要问什么,请罢。」
柳桐倚在灯下望着我,缓缓开口:「我一直想不通,王爷为何要造反。」
我道:「柳相,有想问的不妨直接问,不必太曲折。柳相早已知道本王谋划之事,怎会猜不到缘故?」
他必要先想通,方才能确定我会反,确定之后,方才能定计。
云棠和王勤来找本王合谋,云毓初接近我时,柳桐倚还没有做丞相。兴许,他便是因为这个计策,升了相位。
柳桐倚道:「王勤暗取可动禁军之权,皇上早觉察他有反意,之后查证得出云棠亦有参与,有意拉拢王爷。当时我任大理寺卿,奉旨彻查此事。」
我道:「所以柳相便献计,布下这套棋局,谋划几载。以云毓做棋子。」
柳桐倚静静看我,片刻,微頷首,「不错,内应之计,是我定的。」
我叹气道:「早知道如此,本王思慕柳相时,就该洗乾净头颅,砍下来奉给柳相,说不定柳相还能多看我一看。免了许多人的麻烦。」
柳桐倚不语。
我道:「柳相对本王的嗜好调查的十分详细。多谢你安排了个楚寻给我。柳相为除我这个奸党,既要云毓与本王假意周旋数载。又要楚寻进暮暮馆。床上床下,都照顾周到了。」
柳桐倚的脸色终于又变,「楚寻不是我所安排。」
我道:「襄王已眷巫山处,梦里何须话江南。多谢柳相赠我这句话。」
襄王已眷巫山处,梦里何须话江南。那日水榭中,向我说这句话的柳桐倚,怀得究竟是怎样的心?
柳桐倚一言不发,半晌后,方才道:「楚寻的确不是我安排,我即便不择手段,还不至于使这种计策。」
我道:「如今再计较已无意义,本王已成阶下囚。罪有应得。我只是还有件事不解,为何皇上与柳相,会知道那条秘道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