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盘据我卧室,我无能为力阻止,可是我已然对自己诚实,我其实庆幸自己无能为力。有时我甚至异想天开,早知道那个凌晨在公路上不要减速多好,跌得重一点,伤得惨一点,说不定能再多半年。
(你问伤重到多一辈子不是更好?我倒是打从心里不想。面对势必放手的、这不清不楚的关係,本人大好青年,何苦用后半生的健全身体来换……)
「sherman创厨」是中西融合料理,唐家祥却更拿手东方菜式。他把握这段时间为我煮了许多菜,大有替自己手艺平凡形象翻案的姿态。为我煮疗伤生肌之鱸鱼汤的前一晚,还为此打越洋电话去请教他母亲:银花鱸鱼和七星鱸鱼哪一种对伤口修復更有功效?有甚么美味又补身的煮汤秘诀?
在小小的起居室里,我将午夜电视购物频道转到静音,偷听他母子谈话,隐约听见电话那头唐伯母的叮嚀,唐家祥则是一叠声地说:「是,是,噢,好,明白了……」又问:「那薑丝好呢还是薑片好呢?老薑还是嫩薑好呢?……改天我想换换口味,煎鱸鱼也一样有效吧?甚么油能用,甚么油是禁忌?……」
唐伯母不知说了甚么,唐家祥不好意思地说:「喔,我这里是真的有个病人,不能拿他做实验呀,一定要一吃见效……不要笑我了,我知道薑丝和薑片都是薑了啦!」
唐家祥垮着眉头苦笑的侧脸又变了个小男孩,比厨房里的他还更愣头愣脑。这是我没曾尝过的天伦乐,纵是深广的海洋也隔不开的母子同心。我有些明白了:唐家祥的淡定和独立,或者有一部份是来自于原生家庭赋予的安全感,让他在事业和情场上都是有恃无恐,不像我。若说我的闯荡是赌徒风格,他的大胆便是从城堡出征的王子。而他入厨煮饭和享受美食时那孩子模样的无邪,亦是由于自小受宠,那率真的一面得以保存。
我车祸那天,装睡骗来了唐家祥的真心话,那时他说我是个半大半小的傢伙,一半成熟得太快,一半又追赶不上。他自己何尝不是一半成熟、一半童稚?只是他的「一半半」,比起我的自卑人格平衡太多了。
我又听见他问:「那,土鯪鱼好不好?淡水鱼和海鱸鱼一样补吧?……拜託啦妈,不准笑我,我想鱼肉都很有营养吧?我打算塞给他很多蛋白质……」
我小小地欢呼一声,又偷偷叹了口气。欢呼是因为不久就有鲜美鯪鱼吃了,叹气是为了可想而知唐伯母不知道这个「他」是怎样和她儿子纠缠不清,害得她要迟一点才能等到儿媳妇谭小姐进门。
唐家祥的各式中菜,一度差点令我撤回对他手艺的严厉批判。例如,他果真煮了鯪鱼给我吃,用原油豆豉配上櫛瓜来煮,这是三两下能变出的家常菜,家常菜却最考验功夫。櫛瓜清甜绵软,唐家祥有个很童趣的说法,称它是「冬瓜的远亲」,也就是说多煮一阵便烂了,也失去了甜味。唐家祥却有办法维持它的爽口与甘甜,恰好配上新鲜鯪鱼突出的鲜味,鯪鱼则被唐家祥叫做「鲤鱼的远亲」,这小子生物学得不怎样,对食材的来源倒有一番研究。
大功告成前最后几分鐘,他又淋下少许黑芝麻油提味。我的第一时间感想是:「哇,做你情人不见得幸福,但是做你儿子想必不错。如果你是我老爸,我放学马上乖乖回家吃饭,绝不在外逗留。」
儘管身在餐饮界,我的私家厨房配备却比他家还不如,唐家祥也就当仁不让地将大批用具配料搬来我家。我问过他:「等我拆了线,你又要统统搬回去?」
唐家祥耸肩说:「不必了。为了搬过来我还要搭车,再搬回去实在麻烦,统统送给你。」
便是这样,我的厨房一下子多出好几个欧洲国家的橄欖油,多出中国北方的几款老陈醋和辣椒油,多出玫瑰盐,就连原粒黑胡椒也多了两种,又有了牛排测温器、烹煮温度计、一整组花式蔬果刀、以及大半组名牌陶土锅盆。不过,除了这些好东西,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赶着清掉的食品,显然有快过期之嫌。我指着一块奶酪问:「这是真的英国stilton蓝霉软酪呢,还是法国brie发霉又变硬了?」
唐家祥冤枉地叫道:「是stilton!」
我又指着一罐腐乳:「那一粒粒的是蒜头呢,还是虫蛋……」唐家祥叫:「是剁碎的蒜头!你看标籤上写着蒜味腐乳!我看起来是那么脏乱的人吗?」
我嘻嘻笑道:「我又不是没进过你厨房。你在家里是甚么德性我还不知道?」
他为了平反自己厨艺的臭名,稍有讲究的菜式也做了几道。同是鯪鱼,他便多煮了一道茶树菇鯪鱼,以腐竹细心捲起,不幸他太过贪心,想要来个豪华版,于是切碎了罐头鲍鱼混进去,鯪鱼的锋头当即被鲍鱼抢光了。我咬下半条鯪鱼卷,隔着半空在他鼻子前点了点:「你呀就是甚么都想要,不想损失这个、又想留住那个,弄得乱七八糟。」
他愣了一下。我一看他的表情,马上也省起了,「……我没别的意思。」
他说:「我也没想到别的意思。」
两个言不由衷的人默然共对数秒,我摇摇头,又提起了筷子。不管了,今朝有好菜今朝吃,这道菜的用料虽然有点……好大喜功,可是三鲜齐至,更有腐竹增味,确实也很有奢侈快感。我能在这里吃他一顿亲手煮的饭,如今也是奢侈,每吃一餐,便少一餐,又何须在有限的奢侈中平添烦恼。
他关注地看着我,眼睛眨呀眨,我知道他有两件事想问,可是我偏偏只答其中一问。
「很好吃。真的,」我饱啜一口茶树菇和鲍鱼的汁水,说,「所以你记好啦,你开创意餐厅真的不要做西方菜,一定会有人赏识你的中餐的。」
另一天,他休假,我上班的时候他便整天耗在我家,接我回家时他将门一推,得意地说:「先不要进去,站在这里闻一下。」
「我是病人啊!你叫我半夜站在家门口不准进去?」我歪着身体,靠着他肩膀,苦哈哈地说。
「你闻闻看嘛,五秒鐘就好。」唐家祥央求,「是不是站在这里就能闻到好香?」
真的好香。就算不到香闻十里,起码已经香闻电梯间和防火梯。我吞着口水说:「好浓的高汤味。你买了上海餐厅外带?」
「嘿嘿,终于也有我令你吞口水的时候了。」唐家祥差一点搂着我跳起舞来。
他花了一天的时间,熬出一锅扁尖笋火腿鸭骨鸭肉上汤,就等我到家,好煮麵给我吃。正宗上汤煨麵的麵身要煮到略带软烂才对味,唐家祥却是aldente口感的忠实拥躉,世上凡是麵条,他一律当作意式麵条处理,乃至于南台湾的关庙麵、中国陕南的裤带麵,竟也难逃被他煮得半生熟的命运。所幸,在我坚持之下,他对此道煨麵妥协,耐住了性子站在炉火前等细麵吸饱汤汁。
细麵的少许麵粉香混着汤头味不断飘出,衬着麵条滚汤的浓稠声音,不到几分鐘,沙发里的我已经嘴馋得忍无可忍,不再理会康復中的伤口,一跳一跳地跑到炉前一起等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