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他」,现在应该在「那里」吧?
走到月台站定,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学生族群,偷听他们谈论的话题,更加确定,自己来到不同时空了。
前一次悲伤岁月我姑且称它为a,重头来过的光阴我决定称它为b,藉此划分两者。也就是说,一个多小时前,我在灵堂上唸出愿语脱离a世界,接着在b世界中甦醒过来。梦的长度长短不一,可能只有几秒鐘,也可能长达半个小时,许完愿的我究竟沉睡多久,已不可考。
管他梦境或现实,那些都无所谓。
我只想再见某个人一面。
去看一眼,就去看一眼,确认他好端端活着,立刻原地消失,被打回悲惨a世界也没有关係了。
身上穿着整节车厢里唯一一抹特殊顏色,我怀着既忐忑却有点期待的心情,夹在其他不同色调的学生制服当中,搭乘与学校反方向的列车,看向窗外高速掠过的景色。
绿的,灰的,红的,在阳光穿透车窗照进我放空的双眼中,糊成一团团不明色块。
一个头发抓得跟炸毛狮子头一样,乍看之下外型有点像伏黑惠的男生被他朋友们推搡着过来,乾涩嗓音跟我搭话:「同学,你是不是搭错车了,你们学校不在这个方向吧?」
我看着他,脸颊微微发热。市立第一女中的制服顏色太显眼了,让我整个人变得很突兀。
「没、没有搭错。」我憋着气理直气壮澄清。
狮子头皱眉,却还是热心地抬头帮忙审视捷运路线,「我看看啊……有了!你可以在下一站下车,然后转乘xx线,再搭到yy站,就可以回到学校了!」
我压根没在听,只是专注留意车上广播,警醒地叮嚀自己别坐过站。
他嘻皮笑脸凑过来,低声又问:「你是新生吗?还是平时都是爸妈载你上学,不太会自己坐车?如果不懂的话,我带你搭一次啊,改天再不小心上错车时,就不用害怕了。」
他朋友们已经笑着小声交谈起来,在我们附近窸窸窣窣,以为声音很小,偏偏我耳力很好,全都听到了。
「女中的不是很会读书吗,怎么这么迷糊啊,女生果然方向感都不太好。」
「但她很可爱啊。」
「不晓得有没有男朋友齁。」
「清纯乖乖牌,看似聪明却无方向感,原来阿学喜欢这一味。」
「方向感」三个字不断在我背上插刀,我滴着血,揹着书包走往下一个车厢。那颗狮子头厚着脸皮跟过来,在后面追着我嘻嘻哈哈笑,「欸,你叫什么名字,交个朋友啦?」
早晨的捷运车厢挤满各间学校的学生,其他人听到他说的话,纷纷转过头来打量我,露出看好戏的表情。我这张脸变得更烫,同时写满无以名状的尷尬。
我望向少年期待的神情,视线向下移动到他衣服上绣的学校和姓名──夏安学。名字挺好听的,儘管如此,我仍无情吐出:「不要。」
夏安学愣了愣,滑稽地做出胸口中箭动作,摀着左胸夸张拖着长音哀号一声:「不──」我惊讶地看着他,这人在干嘛?一大清早可以不要那么浮夸吗?已经好久没遇到那么活泼的年轻男孩了,老实说我有点怕。见我有点不知所措后,夏安学恢復正常,仍不死心问:「说一下啊,叫什么名字?女中的制服上为什么没绣这么重要的资讯?」
「你、我们很熟吗到底!」此刻我无比感谢十四年前就有个资保护概念的母校,没把名字绣上制服是对的。
还好车门开了,我佯装冷静跳下车,结束晨间搭訕闹剧。虽然不是第一次被搭訕,但我真的已很多年没被搭訕,尤其还是被这么小的弟弟搭訕。我边走边想,如果我朝他大吼一声说出我的真实年龄,他不知道会不会把我当神经病。
失算的是刚走几步那颗狮子头又跟过来,亦步亦趋的,简直像鞋底不小心黏上的口香糖一样麻烦,在我背后朗声道:「xx线月台在那里,我带你去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
我装作没看见、没听到、没这回事,步伐虎虎生风往前走。有点像电视上演的那种黑道准备干架的气势,但我手里拿的是书包。他有点急了,在出站闸门前拉住我,「你们学校不是很严格吗?再不赶快去上学会迟到的吧!」
我终于回头正眼看他,然后斜斜睨了眼那隻拉住我的手,用眼神暗示他最好赶紧把手给我拿开,在他訕然放手以后,认真回了他一个:「嗯!」
咱们学校确实管得很严,高中毕业多年后,至今回想起旧时光里校方做事的种种一丝不苟,仍会令我头皮一阵发紧。但即使会被生活管理委员登记起来、被老师处罚──
我依然想见那个人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