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的计划安排得很妥当,明台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被刑求,肯定落得一身伤病,明台在死间计划中本就是不知情者,而且又是被知情者明诚所救,不致于被判军法,但原先军统没有追究货船被炸、摆渡路线因而曝光一事是因为王天风想在死间计划上用上他,所以军统一没有证据,二因为他还有作用所以没有严格处置明台,若明台活了下来,要脱身不易。
本来明楼的安排是让明台假装被策反,进组织去潜伏,既然组织的策反失败了,明诚索性就让明台死在这场刑求造成的伤病里,然后明镜也能因为伤心彻底与明楼决裂,并离开上海。
明楼接续了明诚的计划,完成它,但他所安排的营救明诚的计划却不臻完美,明诚一直没有醒来。
言默说,在他在明诚口袋里放入烟盒的时候,明诚就已经知道他有计划了,甚至还问了:「是大哥的计划吗?」得到言默的回答后明诚就笑了,被刑求得遍体鳞伤的身子在寒冷的春夜里站得直挺挺的,倒像是无惧死亡的求仁得仁。
可怀特医生却说,明诚一直处于昏迷,并不是生理因素而是心理因素,是他的潜意识里不想醒。
明楼的手指在明诚的眉宇间流连,现在的他闭着眼,看不见那双总是灵动的圆眼睛,那双眼大多数时候是坚毅的,偶尔会在明楼的面前表现出脆弱的一面,还有在激情时分,会在他的黑眼瞳上蒙上一层如轻纱般的水雾,告诉明楼他已然动情。
明楼发现自己竟然好想念那双眼、笑起来眼角细微的笑纹,还有想念与他说话的时候。
「阿诚,总是有人说你很像我,不管是一身的学究气、或是说话总带着哲理,我其实不觉得,我知道自己很古板,但你却很活泼精明,你记得你每次听我这样说都很不满吗?你说,是!你是真的像我,因为跟谁随谁嘛!」
明楼边说着,边轻轻抚着明诚的发顶。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最喜欢听你说这句话,我养大了你,见你因为像我而感到骄傲,我当然也颇有成就感,其实你笑我抠门的时候,我就笑你像貔貅一样爱咬钱,其实我并不是生气你说我抠门,我是得意你这么像我,谁还能说我们不是一对。」
明楼自顾自的说着,想着明诚能被他吵醒最好,就算吵不醒,在睡梦中听见他的声音,会不会捨不得再睡了,会想睁眼看看他。
「明台说过我们连笑起来都一模一样,只是我的笑纹深些,你的浅些,接着还说……应该是年纪的关係吧!大哥大了阿诚哥八岁呢!」
明楼说到了这里,也笑了,嘴唇抿成了一直线,眼角刻了深深的笑纹:「我知道明台爱笑话我老,你却说喜欢看我的笑,可是阿诚……你若再不醒来,我会渐渐忘了怎么笑的,这是你想要的吗?」
明诚的眼瞼微微的动了,可惜明楼没能看见,他还在想,想任何能跟阿诚说的话,说了能让阿诚离开梦境清醒过来的话。
「明台过去就是伤了太多女孩子的心了,所以现在的感情路才会走得这么不顺,我们的关係让大姊接受之后,大姊有时也不免叨唸他该收心了,好好找个另一半过下半辈子,明台因此总会埋怨我们两个太过恩爱了,你还记得前一阵子,我在餐桌上抢在明台之前,把你们都爱吃的鸡腿挟到了你的碗里发生的事吗?」
明楼轻轻笑了几声,很是得意。
「明台他遮住眼抗议,说了,天啊!中年男子秀起恩爱来,居然也跟年轻人一样没羞没臊的,我当时几乎就要出手巴明台后脑一掌教训他了,却没想到这回大姊居然站在我这一边,先出手教训了明台。」
明楼想了想,又露出了懊恼的笑容:「不过,就在我开心自己的地位提升了些的时候,大姊居然说……『没看你阿诚哥害羞吗?说话口没遮拦的。』那时我才知道,不!应该是整个明家人才第一次发现,原来你成了大姊的弟夫后,跟原先那个收养的弟弟的地位真是天壤之别,居然连明台都栽跟斗了。」
明楼记得,当下明台就抗议了:「大姊,我还是你最疼的弟弟吗?」
「当然啊!」明镜一脸的说什么傻话的表情。
「那你还为了阿诚哥打我?」
明楼想到这里又是得意的表情了,他轻声对明诚说着:「那时大姊告诉明台,『你也不想想,阿诚跟明楼在一起有多委屈,我不疼他,他跑了、拋弃了明楼怎么办?还有人肯要明楼吗?』我当时可一点都笑不出来,在明家,我的地位总是最低的……」
明楼的脸上是因为回忆而笑着的,可眼眶却渐渐聚起了泪水:「阿诚,大姊说了,你走了就没人要我了,你捨得吗?捨得不回到我身边吗?」
明诚的眼角也滑下了泪水,那是明诚挣扎在将醒却不能醒的痛苦,明楼看见了,轻轻为他拭去。
「别哭了,从小我就看不得你哭,你是不是在挣扎着想醒来,请你再努力一点,我在这里等你,我会补偿你为了走到我的身边所付出的一切,阿诚,再努力一些,好吗?」
明楼倾下身子,吻去了明诚的眼泪,也吻上了明诚乾燥的双唇,两人贴合的四瓣唇瓣还未及分开,明楼就感觉到明诚的双唇动了,他有些震惊的坐直了身子,想看清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然后那双唇瓣吐出了两个字……
「明楼……」
「是我,阿诚,你醒了吗?」明楼抓住了明诚的双肩,似乎想肯定自己是不是眼花。
直到,明诚缓缓的睁开眼,看见了眼前憔悴的明楼,眼下青了一圈,脸颊消瘦,鬓边甚至多了几许白发,他伸出手想触摸明楼,却抬得十分吃力,明楼握住了他的手,搁在了自己颊边。
「你……怎么这么憔悴?」
「大姊带着明台离家出走了,我成了明家及中华民族的罪人,过不久,明台『病死』的消息也要传开了,我若一脸神清气爽的,岂不太虚假?」
「所以你这憔悴就没有我半点关係?你对我的爱就这么一点点?」
鬼门关前走一遭,还懂得调戏他了?明楼哭笑不得,低头又吻了明诚一记:「我的小阿诚听情话总是害羞,我才不说的,既然你这样说了,我只好老实说了,我的苍老憔悴都是因为你不在我身边,但现在我很快就会恢復了。」
「因为我回来了?」
「是,因为我的睡美人被我吻醒了。」
明诚还是羞恼了,想收回自己的手,明楼让他收回了,却是整个人俯身抱住了他:「等你好了,我非好好打你一顿不可,翅膀长硬了,连大哥都敢算计了?」
「你现在不是我的大哥了……」明诚抬起虚弱的手,只是勉强的掛在明楼的脖颈上:「是我的明楼、我的爱人。」
「你……你可不可以不要一醒来就说这么可爱的话,你还伤着,我怕我克制不住……」
「明楼,我本来是不想醒的,在被汪曼春刑求的时候,我让自己的神智解离了,我的神智去了一个很美好的地方。」
「去了哪里?」
「河畔旁、树林边,还有四个孩子在我们身边绕圈圈,我们教他们骑马、教他们钓鱼,那里不是桃花源、不是仙境,是我们的家园,所以不管是自白剂还是刑求,都无法让汪曼春由我口中问出什么。」
「所以你的神智一直在那里,不知道你已经脱险了?」
「是,我梦见了你让言默来处决我,安排我诈死,然后我们一起去了我们的家园,领养了四个孩子,过上不需要偽装的幸福日子,我不想醒来,我想要那一个美好的世界,直到你跟我说话,说你在等我,吻了我,我才发现我陷在自己的梦境里,该醒来了。」
幸好,幸好明诚终究是分清梦境及现实,回到他的身边了,他差一点就要永远沉睡在那个梦境里醒不来了,明楼紧拥着失而復得的明诚,直到明诚终于发出一声抑忍着的痛吟。
「对不起,我弄痛你了吗?」明楼几乎像是触电一般的弹开身子,他解开明诚睡衣的两颗釦子,看见纱布没有渗出血跡这才放了心,但看见他又为他、为明家受了伤,明楼只是更加自责:「我当年收养你,可不是让你为了明家出生入死的,我还得在你身上留下多少伤口才够?很疼吧!」
明诚的笑是无悔的,所以总让明楼心痛:「你放心,我没事,幸好我伤惯了。」
「你……你这小子,是想心疼死我。」
「这样你下回才不会又傻得去替谁死,我就让你看看,你敢替谁死,我就替你死。」
「你……」明楼本来有一大堆的话想骂骂他,说他怎么傻得用了这计,可听到明诚这么说,他的话全梗在了喉头,对!明诚骂得没错,这原先就是他的不对:「阿诚,这种事再不会有了。」
「我还怨着呢!」
「你是该怨我……」明楼是打算认真反省的,直到明诚打断了他的话。
「你有这种救人的方法为什么不早想出来,那么受这鎗的就是明台不是我了,你心疼?我心口才真疼……」
明楼还淌着泪,但笑了,又哭又笑像傻子一样:「你把计谋都舖排到这程度,怎么也没想诈死?」
「我是想诈死啊!但我寧可为了你死、为了明家死,也不想诈死之后还被军统判军法。」
「军统不能对一个死人判军法了,桔梗凋零。」
「青瓷呢?」
「青瓷玉碎。」
明诚沉默了下来,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是明楼帮了他,还拿着枕头让明诚靠坐着,明诚花了很大的气力才能坐着,直到坐好望向明楼时,还微喘着气。
「你让我彻底诈死,代表我也在撤离计划里了?」
「是。」
「你知道我若也在撤离计划里,在抗战胜利之前,我们都不可能再见面了。」
「我不知道这场战争还得打多久,但至少你活着,我还有盼头,而且把大姊及明台交给你,我也放心。」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既然你醒了,那么就能一起安排了,订机票需要时间,等明台『病死』的假消息发酵也要时间,你养伤更需要时间,等到时机到了的时候,我会通知你。」
「所以我才刚逃了死劫,就得跟你分离?」
「阿诚,你能不能再等我几年?这段时间,帮我照顾好大姊及明台?」
明诚握住了明楼的手,不知是在明楼收养了他那时,还是在他发现自己爱上了明楼那时,明诚就知道他这一生只会为明楼而活了,几年的时间算什么,让他等一辈子,他都会等。
「你也要答应我,抗战一胜利,即便诈死都要回到我身边来,我不想你介入国共内战里。」
「你透过言默及大姊要告诉我的话,他们都对我说了,我做特务是为了打日本人不是为了打中国人,我答应你,一等抗战胜利,我就回到你身边,可我也要你答应我,如果我出了意外……」
明诚打断了明楼,不想听他说下去:「你不能出意外,你记着,你若敢出意外,我绝对不会一个人活。」
「我……」
「答应我。」
明楼不再坚持,儘管他知道这个承诺十分不负责任,因为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殉国,如果有那一天,这个承诺就是在逼明诚陪他一起死,但想起了之前的那段日子,那段他以为明诚真得在死间计划里牺牲的日子,他发现独自一个人活下来真的是非常痛苦的事,若有那一天,他不希望明诚承受。
或许一起死……是他们的幸福。
「好,我答应你,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