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万籟俱寂,明台却是痛哭着,那是早在听见明诚为了他进七十六号后,就一直忍着的眼泪,他一直在忍耐,即便打了自白剂也忍着没把事实供出来,他知道明诚已经牺牲至此了,他不能再把大哥也拖下水。
可若他早知道明诚让他坚不吐实,是为了有朝一日他来替死,那明台会早早就供出自己就是毒蝎,让所有的线索就断在他的身上。
就着自白剂的药效,明台放声大哭了,其他的人没有察觉异状,只当那是自白剂造成的,明台哭着,哭在这一团浑沌中他到底错过了什么,为什么釐不清他会沦落到这个境地?
他的小组,郭骑云、于曼丽都死了,王天风也被明诚给杀了,明诚也要代替他、代替大哥去死了,而他至今还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死。
有两个人拿着释放文件进来,是汪曼春身边的人,所以儘管牢房里的人觉得或许该先通知汪曼春,但实在是因为释放文件没有问题,也只能让人把明台带走。
明台被押着上了救护车,那两个七十六号的人才说了:「明祕书长知道你还介意,但现在他只相信苏医生,所以还是会送你去苏医生那里。」
「我明白了。」明台这下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在于曼丽的尸体里放入蜡丸,原来明诚的人早就打入了汪曼春的身边。
「你大姊也在那里,因为明祕书长的事十分伤心,她若问起明祕书长,你要悠着点告诉她。」
「阿诚哥他……怎么样了……」
「今天晚上行刑。」
「我大哥呢?」
「明长官的事,我们不清楚。」
大哥该有多伤心,明台想都不敢想,他记得上回阿诚哥只是受了鎗伤,他守在阿诚哥身边的样子,如今他要去赴死了,大哥怎么承受得住。
「我能去见我大哥吗?」
「他还在禁足,因为看守他的人是我们的人,所以消息还能透出来,但人要去见他是办不到的。」
「我明白了。」
明台靠坐着,知道大哥坚强,或许也不需要他的陪伴,但大姊一向感性,好不容易接受了阿诚哥与大哥的关係,之前还笑着说要把掌家权交给阿诚哥,让他当下一任的明家家主,现在事情变成这样,大姊该十分伤心吧!
而且他偏偏知道,若是在一般情况下,大姊是绝不会容许阿诚哥去送死的,可这回的事却是逼得大姊在他及阿诚哥之间做一个选择,大姊是选了他,但他也知道大姊将一辈子受良心的苛责。
明台被送去了苏医生的诊所,苏医生及程锦云已经等在那里了,隔了这久再见到程锦云,明台发现自己的心已经再不如之前那般悸动了。
程锦云也由明台的表情里看明白了,两人之间的爱恋,终究是过去式了。
苏医生本来还担心着程锦云,直到见到她释怀的笑了,这才松了口气,对于这两个人有缘无分,苏医生也是很惋惜的,可既然无分,也强求不来。
明台身上的伤虽然又吓人又多,但幸好伤得都不重,胸腹有些被殴打的内伤,但经过一段时日调养都可以復原,就是手指的伤比较重,上头的十片指甲全被汪曼春给拔了,那样的痛楚是连心的。
在为明台的手指上药时,明台还得咬着一条毛巾才不会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在程锦云好不容易把明台的十指全包扎完后,虚弱的明镜让苏医生搀扶过来了。
她本是装病的,那天在七十六号外头淋了雨又伤心过度,这下是真病了。
明镜坐在了明台的床边,掉着眼泪轻抚他的脸颊,才进了七十六号没几天,整个人瘦了不说,还十分的憔悴,可见在七十六号的这段时间是受了非人的待遇。
看见了明台这样,明镜就想到了明诚,他进去替死,岂不被打得更重。
「阿诚他……」
「我没遇上阿诚哥,我只知道是他去自首才把我换了出来。」
「那孩子……要让我多心疼才好?」
「大姊,是我对不起阿诚哥,是我自己失风被逮,连累的人却是阿诚哥。」
明镜怎么能怪罪明台,明台是她的心尖肉啊!她把明台拥入怀中,两人除了相拥而泣,却无能为力。
程锦云看着他们姊弟的样子,默默的转身走出了安置明台的房间,她已经听说了明诚的事了,她不胜欷歔,她不知道军统内部是出了什么问题,怎么会有人出卖了明台,她很想利用这件事再劝明台转投到组织这里来的,可是她知道现在的她已经没有立场说这件事了。
黎叔知道了明台的事立刻赶了过来,正看见程锦云退了出来,黎叔想见明台,却在门口又驻足。
「明董事长在里头?」
「是的,黎叔你放心,明台是受伤了,但没有大碍,休养一阵子就会好的。」
「既然明董事长在……那我就不进去了……」
黎叔的语音刚落,就有人拉开了房门,是明镜。
明镜这回再看见黎叔心中是五味杂陈的,一直以来她都在帮明台寻找亲生父亲,可找归找,这么多年音讯全无,她一直觉得明台就能一直当明家的孩子了,直到黎叔真的出现在眼前。
明台跟她说过,黎叔并不要求明台改回姓黎,他们做这种工作的人,祖宗香火能不能传承并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明家的确对明台有恩,他不会让明台忘本。
「黎叔,你去看看明台吧!」
「我……可以吗?」
「总归是你儿子,我能断了父子亲情吗?」
「我……」
「我还得谢谢你,愿意让明台继续当我们明家的孩子、当我的弟弟。」
明镜对黎叔鞠了一个躬,连黎叔都觉得受不起,但明镜坚持,说是她欠黎叔的,当年若不是明台的母亲,她哪里还能有命。
「明台他……知道明楼及阿诚在共党的身分了吗?」
黎叔摇了摇头:「明先生也不想瞒他太久,等明台能彻底脱离军统,明先生会告诉他一切。」
「我明白了,我不会漏了口风。」
而后,明镜把空间留给了黎叔及明台,程锦云扶着她回到她的病房,苏医生拿着药等在那里,明镜想起了这几天睡在这里总是睡着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也知道药有问题。
「你让我吃了安眠药?」
「一些镇定的药,让你能好睡一些。」
「因为我老是梦到阿诚一身是血惊醒,你们都听到我的尖叫声了吧!」
苏医生及程锦云互望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明镜接过了药,没有犹豫的把药吃了,才开口问了那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阿诚他……还在吗?」
「还在,不过……」苏医生没能说下去。
「什么时候处决?」
「今晚。」苏医生知道这事终究是瞒不了的,总算她刚刚吃了药,应该过一会儿就能睡去了。
明镜听到了今晚,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计划得用这么多人命去填,她只希望,不要白费了明诚的牺牲、不要白费了他明家的牺牲。
* * *
是夜,肃杀的七十六号牢房,梁仲春强硬的押走了明诚,手上拿的是藤田芳政签发的处决令,看守明诚的人本是不肯,坚持要先请示汪曼春,可是哪里找得到汪曼春的人呢?
汪曼春已经让人送了一次密码本,为此还得到了藤田的赞扬,若让藤田知道她早先是被毒蜂给骗了,汪曼春的能力会受到质疑,所以当她确认了明诚手上的才是真的密码本后,她祕密安排了这回的密码本护送,保住了她的声誉。
明诚说,这份密码本十分重要,所以负责传送的人都只知道密码本有两份,一真一假,但并不知道谁手上的那份才是真的。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真正的密码本根本没有离开过他们长官的手中,他们所要传送的全是假的。
汪曼春自然是没想这么快放了明台的,她有她的私心,明诚将她看得太透彻了,所以才又安排了梁仲春这个暗桩。
梁仲春趁着汪曼春不在,去了七十六号地牢带人,汪曼春的人急着想连络她却不知道这通电话该打去哪里,然而梁仲春很清楚,此时的汪曼春人在上海饭店明楼的房中呢!这个时候,任凭七十六号就是个情报组织,在明楼的刻意封锁消息下,谁也找不到汪曼春的下落。
于是,梁仲春顺利的让人带走了明台,他则押走了明诚,由他亲自执行处决。
梁仲春把人押到了刑场,示意了身旁的行动小队长负责行刑,当步鎗子弹射进了明诚的身体里,明诚应声而倒时,梁仲春发出了不为人所闻的叹息。
「兄弟,一路好走。」
明诚的尸体被救护车给运走,梁仲春完成了命令收队。
* * *
是夜,在纸醉金迷的上海,到了此刻也是安静的。
在上海饭店的房间里,明楼藉酒浇愁,他人不知道明诚对他的重要,汪曼春却是知道的,她看着明楼今夜喝的不是红酒,而是更烈的威士忌,忍不住的抢下他手中的酒。
「师哥,别再喝了。」
「战争进行到现在这个样子,我无时无刻不在苟延残喘的活着,为什么连点酒都不能喝?」
「师哥,为了明诚喝,不值得。」
明楼推开了汪曼春的手,继续倒酒:「我一直认为有一天,我会被自己信任的人杀死,但是我从没想过那个开鎗的人,会是阿诚……」
汪曼春还没让明楼看过明诚及王天风真正的口供,所以明楼一直以为明诚是背叛了他加入了军统,而且还曾经策画要杀他,只是不巧车子让南田徵用了,明诚才顺势杀了南田,既然明楼误会了,汪曼春也没打算告诉他。
「师哥,既然他背叛了你,他就不值你为他伤心。」
「曼春,我真的很难相信他是军统特务、是抗日份子,他明明有很多杀了我的机会,只要趁着我睡觉的时候,一刀……」
「师哥!」汪曼春不想再听见明楼与明诚这一层的关係,也不想明楼再帮明诚找藉口:「他那是怕洩露了他的身分,若他在你睡着时杀了你,他避得开嫌疑吗?所以他只能在外头杀了你,甚至是他跟你一起在车上时杀你,到时他只要安排一场苦肉计受点伤,就能摆脱嫌疑了。」
明楼的脸上显露出痛苦的神情,不得不接受这个说法:「你说……他若继续隐藏身分就好了,至少我永远不知道真相,心也不会这么痛,可他为什么要去自首?有人说他是为了救出明台,可能吗?」明楼突然的抓住了汪曼春的双臂,让汪曼春吃痛。
可汪曼春真正痛的不是手臂,是心,她不敢相信明楼直到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奢望着明诚对他有心。
「当然不可能。」汪曼春不能让明楼心里永远记掛着明诚,所以她绝对不会说出明诚自首的真正原因:「其实是王天风受不住刑,早就供出明诚就是毒蛇了,我们已经设下了重重的埋伏要抓他,他发现自己逃不了,才自己走进了七十六号。」
「我以为……以为他对我还有一点……」
「师哥,你清醒一点,明诚他是毒蛇,他是策画了一场又一场抗日活动的毒蛇,你知道他害死了多少新政府的官员吗?那其中也包括我叔父。」
「对不起……我……」明楼脚步虚浮,没走几步就又跌坐在沙发上。
明楼心中有不甘,他问出口,却知道没人能给他答案,连天意也不能:「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全心全意的对待自己的家人,可他们却利用我、背叛我,甚至要伤害我?明台……居然是毒蝎,阿诚……居然是毒蛇?」
「是!他们虽然是你的家人,但是他们却不理解你!他们跟外人一样,以为我们是汉奸,却不知道我们才是真正在救国的人,既然他们都不了解你,你又为何要为他们继续痛苦下去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明楼忍不住,对汪曼春大喊出声,接着又是一杯又一杯的酒灌入喉,汪曼春要阻止已经无从阻止,最后只好坐到了他的身旁,看着他喝、由着他喝,明楼拿着酒杯,眼神也开始涣散:「可我已经一无所有了,现在连信誉也没有了,我还能信谁?」
「师哥,你还有我。」汪曼春挽着明楼的手臂,轻声安慰着他:「就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背叛你、都骗你,我也不会。」
明楼低着的头缓缓抬起,看着身旁情真意切的汪曼春:「你不会背叛我吗?」
「绝不会。」
「你也不会说谎骗我?」
「我没对你说过一句谎言。」
明楼放下了酒杯,托起了汪曼春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又轻、又温柔的拍着:「曼春,我只有你了。」
汪曼春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又打了电话给柜台,叫他们再送两瓶酒上来。
「师哥,今夜我们就什么都不管,彻底的喝醉吧!明天醒来之后,把一切都忘了,忘了明台、忘了明诚。」
「好。」明楼再拿来了一个杯子,也给汪曼春倒了满满的一杯:「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