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假三日的顾盼晴进入考场时,面色死白。
她算是那种愈病愈美的类型,旁人皆说,那病容有如西子捧心、黛玉皱眉,虽憔悴,却也格外惹得人心生爱怜。
似乎只要顾盼晴一生病,就特别容易產生让人好亲近的错觉。
唐文哲不知道那些人审美观怎么回事,然而也没兴趣。
三日不见的她出现的时候,他素来沉歛的眼睛仿似显得更加凝重了。
好不好看是其次,眼下,她分明就病得像是随时都要散成灰烬似的。
他向来是不喜欢她这副模样的,也向来是要点醒她几句,她这样有多难看,叮嘱她要好好照顾好自己,这样他才不会心疼。
可是这一回,他知道,她那也是没有办法的。
他知道,顾家二太太出殯的那一日,正好就是大考的前一日。
所以当时见她如此「难看」,他即使再心疼,也只是一声不吭,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悄悄走到她身旁,给了她一个厚重而安稳的拥抱。
她震了一震,四周人多,虽眾人的视线不在于此,却还是下意识微微挣扎了一下。然而对方并没有松手,只闻耳畔传来一记素来熟悉的清浅嗓音,却很快便将她连日来无法宣抒的情绪一併释放。
他说,别难过了。
只四字,她心中却如一阵重击,潸潸雨零落。
她其实没有生病,只是太过伤心。
顾丰鼎一生三个女人。
第一个是已然逝去,一同走过风雨,曾为彼此搭上性命,生死不弃,最后却没能携手往后馀生的挚爱,穆容雅。
第二个是情同兄妹,亦师亦友,绝境之中仍奋不顾身,独排眾议,不愿放开他手,捨身嫁他,挽救公司一切颓势的青梅竹马,柳如絮。
第三个最复杂,类似亲人、又类似爱人,娶她是因为柳如絮、和她生子也是因为柳如絮,和她的所有一切,皆是因为柳如絮,顾丰鼎最难解释的就是她。
和她有关的所有一切,仿似都是因为柳如絮。
可是,她却是注定要陪伴他往后馀生的人。
顾盼晴原以为,这椎心蚀骨的故事里,小夫人是最惨的那个。
她为了爱情来到顾家,却发现原来这个男人不爱她,最糟心的是,她分明什么都知晓,却还是选择了留下,而且只有她,真真正正留到了最后。
多讽刺?
无论是对顾丰鼎或是对整个顾家。
楚年曾对顾盼晴说过,楚小蛮(小夫人)是他姐姐,虽然为了一个男人背弃父母、背弃家族。可是按辈分而论,她理应喊他一声舅舅。
当时她嗤之以鼻,只如是回应:我爸的第三个老婆,只是我爸的第三个老婆。她可以是阿姨、可以是小夫人、也可以是家人。可是,她永远不会是母亲。所以教官,你也永远不会是我的舅舅。
事实上,在她心中,无论是二太太、或是小夫人皆是如此。
她的爱与恨,向来都是壁垒分明,滴水不透。
既然认准了她的母亲只有一个,就算已经死了,也只能有一个,就叫穆容雅,再没有其他的了。
然而,直到二太太死前的那段日子,她才知道,原来这个家里最惨的,并非小夫人,而正是那个好像永远屹立不倒,天塌下来都能扛住的二太太。
她惨到,顾盼晴居然忍不住,终是认了她这个「母亲」。
柳如絮一生无子,不得不让出心爱的男人,为了逼迫他再娶,当年甚至不惜与之闹僵了数十月,方才换得他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首肯。她说这是她毕生的遗憾,可是当她看着顾今朝、顾无风、顾无雨接连出世,却也真真未曾有过一刻后悔。
她知道自己然时日无多,她不愿顾丰鼎的心一生都困在牢笼里,一个穆容雅已经让他憔悴不堪,她无法想像,若是有朝一日连她也离开了,唯恐他真要孤独终老了。
她不愿。
真不愿。
二太太最后的那段日子,原先话不多的她,忽然变得很爱说话,变得老爱提以前。每回听的时候,顾盼晴总有一种错觉,觉得她好似、从来就没有随着时光前进过,一直就活在过往似的。
不知是她被时光遗弃了,或是她把时光遗弃。
二太太说的时候总闭着眼,笑得眉眼弯弯。所以也从没发现,顾盼晴噙在眼角,从未滑落,高傲且倔强的泪珠。
那一年的考试,顾盼晴考得并不理想。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就是考差了。可是当时她满脑子想的,却是其他事。
她第一次明白,原来「生离死别」这四个说来轻巧的字,真正经歷会是那样沉重且让人难以直视。
直到很后来的以后,唐文哲都仍记得清晰,当时她总一双眼睛迷迷濛濛,像雾气繚绕的傍晚,又像苍茫袭来的大雨,仿似只要看着她的双眸,便足以让人迷失方向。她的目光,总有种让人说不清的犹疑与逡巡。
当时不懂,以为她只是太过伤心。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她只是在害怕。
很害怕。
原来顾盼晴,也并非什么都不怕。
然而她只是不确定,若真有朝一日,她真的比他先离开了,他能不能像她的父亲永不忘记她母亲一样,不要把她忘掉。
曾听人说过,人死后最大的庆幸,是在人世间有一个人一直一直惦记,那就好像你真的永生不灭了一样。
然而顾盼晴在意的,并非什么永生不灭,她只是怕,怕唐文哲曾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时光的洪流里,总有很多东西注定要逝去。
怕这句话是真的,也怕他们终究要如同这流转而去的光阴,找不回过往,也走不到将来。
她明明,曾经那样信誓旦旦且义无反顾对他说,她一定一定会向他证明,时光的洪流里,也有注定不会逝去的东西。
然而此刻,她却也有说不清的害怕了。
那段无声相对的静默过后,顾盼晴最常对他说的就是──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比他先离开了。她不准他不伤心,但也不他准太伤心。她说,不准把她忘掉,但也不准太频繁地想起,不准任何人取代她在他心中的地位。然而她,最最最不准的还是、他从此不再让任何人走进他的心底。
一开始的时候,唐文哲不知是听没清楚,或只是一时找不到任何可以回应的答覆,于是经过了好几次的沉默,最终在某个有雨后彩虹出现的日暮,他这样严肃且郑重地牵起她的手,如是对她说:纵使风雨兼程,他亦必然不放开她的手,一路慢慢走过。
他说:纵,晴路缓缓,终可至矣。
那一年,他们十八。
长久以来的风雨罩夜,终究迎来破晓,一道曙光劈开云雾。
崭新的一日,不知是晴是雨。
可是现在,他们都知道,终有一日,终会迎来响晴。
现在,当年那个「会让人幸福一辈子的极光」再次回到了顾盼晴的掌心。
她的手掌已然大了许多,瓶子相对也小了许多。
瓶子里的光彩仍眩人眼目,眼前的唐文哲也依然沉静如昔。
风轻拂,树叶摩娑,浮光掠影间,他们站在那条走过无数次的小径上。
顾盼晴收回目光,佇眙他被阳光印得灰亮的眼眸,微微一笑,然后认真且肯定地对他说:极光不在,我亦仍在。
路边卖瓶子的叔叔说,看见极光就会幸福一辈子。
然而从这一刻开始,顾盼晴才终于懂得他的那一句「极光没了,我仍在」的意思。
原来极光不是幸福,人才是。
极光转瞬即逝,然而人,亙古长留。
愿、人长留。
《全剧终》